滇都昆明,莽莽群山环绕,溪流潺潺,在山间寻找低洼之处,一路曲折如蛇,汇入滇池昆明湖,湖水明镜,清澈如眸,皎洁如珠。
滇池形似鲤鱼,鱼头朝南,鱼尾在北,摇头奋尾,欲越龙门,再加上湖水如珠,周边群山迤逦似龙,阴阳风水中,是群龙夺珠之相,大兴之地,也难怪湖畔的昆明城得天独厚,兴盛繁荣。
昆明城西北,有一段约百丈长的城墙,用南疆深山内的百年巨木制成的宽大栅栏,硬生生将那滇池北侧那如鱼尾的一段湖水截住,纳入昆明城中,这自然是那天下第二风水相师汪湛海的手段。
昆明风水,一阴一阳,城为山为阳,湖为水为阴,虽说这一山一湖就像先天太极图中的阴阳双鱼,可这活水似鱼,不过百年,必越龙门化作一条长龙而去,届时,水势会陡然变疾,势气如刀,好好的阴气就会变成煞气,昆明城也将逐渐衰败,必将再起刀兵。
当初讨论建造城时,沐英和汪湛海,还有一个监造昆明城的大匠,在湖边讨论。沐英皱着眉头听汪湛海说完这一段,不得不躬身请教到,
“大师可有良策?”
汪湛海捋了捋稀疏胡须,愁眉苦脸的说到,
“鱼跃龙门,一身气力都在尾巴,老夫思虑良久,只有将这滇池的尾巴纳入昆明城中,用栏杆截住水流,充作城墙,略微减缓这只鱼的跃门之势,才能生生不息。要是完全截断,就是一条死鱼了,长此以往,气势也会衰竭。”
沐英一拍身边石头站起身来,岂有此理,构建城池,河流穿城而过是常见之事,但也只是在城墙下开水道,用精铁铸造栏杆,铁刺密布,深入水底,谨防敌军从水道进攻。
不过,这些河流最宽不过七八丈,这滇池的尾巴,最窄处也要有百丈宽,哪里有工匠能做百丈长的栅栏,再说,就算有这样的栏杆,敌军进攻,怎么防御?用船?那也不行,敌人要是用大船,一轮冲击,栏杆就会轰然倒塌。
身为一城之将,首重攻防,如果城墙挡不住敌人,那还讲什么生生不息。两人推敲许久,都觉得虽然耗费颇大,但还是要构建两道城墙,一道绵密的铁栏杆用于减缓水流,一道石城用于防守。
不想这时,呆在一旁听了老久的监造大匠走上前来,不耐烦的说到,
“如果有一千根三人合抱粗的老树,可以做一道百丈长的鲁班墙,平常时,升起相隔圆木,可作为栅栏,稍稍减缓水流,若是战时,降下圆木,又可变作比石头还要坚硬难功的城墙。”
鲁班墙,巨木所制,机关操控,深山巨木,高五丈,宽五尺,阴干之后,热油浸泡一年,再熏烤一年,坚硬似石,水火不侵。紧密排列后,入水底泥沙中一丈,中设机关,可操控间隔的圆木升降,升起来下面好似齿牙交错,可做减缓水流的栏杆,降下去又完整一体,又是战时城墙,圆木上只要有两列火龙卫,和普通城墙并无差别。
此等一举两得之事,正好可解此难题。没机会赞叹古人智慧,沐英当即下令,派出两只火龙卫,护卫着一干工匠,将城池附近的大树砍伐殆尽,凑了两千根,做了两排紧紧靠着的鲁班墙,木头升起,下面湖水荡漾,木头降下,上面宽约一丈,平整可奔马,每根巨木顶端,可立两名卫士,与寻常城墙无异。
鲁班墙右侧,是昆明城正北门,在八门遁甲中属于惊门,鱼惊则摇尾跃起,且八卦中,惊门属泽,泽为水,泽卦为缺,破损之意,这鲁班墙立于水中,升为缺,降下之后,又截断鱼尾,亦为缺,都暗合八卦之意,故北门又叫阙月门。
阙月门外,沿着滇池外侧前行二里,一座青石小山,叫做奔月山,高不过百米,山势陡峭,形似嫦娥,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可至山顶,山顶却甚为平坦,山崖处一块三丈方圆的白玉石,一半突出山崖,成奔月之势,名为阙月台。
城中纨绔子弟和浪荡诗人耐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城中风景,时不时的都要溜出来,领略一下山林风光,奔月山阙月台自然是极好的去处,离昆明城不远,山上景色秀丽,俊俏才子携着红楼佳人在此吟诗作词,鼓瑟吹笙,纵情高歌,潇洒若仙人。
不过虽说离城池不过千米,但昆明城边野兽横行,妖怪也时常光临,一个不小心,红粉佳人被虎狼叼走,或者被妖怪抓去当了娘子,乐极生悲了可如何是好?
幸好,纨绔子弟中,有一位沐家子弟。
沐英为黔宁王,沐英之后,当代黔宁王府的主人沐晟为黔国公,黔国公沐晟,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沐斌。
沐斌,年方十八,身负纨绔之名,已有五年矣。此人虽年幼,但据说十三岁起,就开始青楼酒楼赌场轮番着逛,花钱大手大脚,从不赊欠,也无势强凌弱之行,这纨绔之名,着实背的有些冤枉,不过坏就坏在讲排场,或者说不得不讲排场。
每次出行,身后总是跟着父亲黔国公特意安排的一队五十人的火龙卫,每个都是一脸严肃,手持长枪火枪,站着都吓人,不知不觉间,就有了纨绔名号。
沐斌也深恶痛绝,曾甩开火龙卫,溜出昆明城,在南疆乱林间晃荡了三天,被找到的时候,正在和一头花豹搏斗,身上皮开肉绽,眼看就要归西,幸好身后寻找而来的火龙卫火枪响了。
自从出了一次昆明城,狭小的黔宁王府再也管不住沐斌,每个月都要溜出去几次,黔国公沐晟深觉欲望如大水,可疏不可堵,于是和这个纨绔儿子约定,每个月只准出去三次,只能在城池附近的山中,每次都要带着二百个火龙卫,不然,敲断你的狗腿。
二百个火龙卫,火枪齐射,绝大多数妖魔鬼怪都要下去见阎王,即使是万象境的凶兽,也可坚持一刻,昆明城中大军可瞬息抵达,安全应该无忧。
有了这种排场,城中不甘寂寞又畏惧深山虎狼的才子佳人都争着求见,青楼妓馆的红娘更是络绎不绝的敲后门拜访,期望沐斌出行时可以带上自己。
沐斌被惹得心烦,不得不好好的琢磨一番,跟大家约定,每月初十,在奔月山阙月台举行集会,琴棋书画轮着来,届时大家都可以去,二百个火龙卫保驾护航,如此才皆大欢喜。
上个月是画会,本月初十就在今晚,当是琴会,又加上从来没有出过朝凤阁的昆明第一琴师羊玄羽也要参会,城中其他纨绔更是整装待发,届时奔月山顶必然人潮汹涌。
... ...
日已西沉,被钟离九劲风弹晕,在小院子里睡了一下午的铁凌霜一觉醒来,看着身边睡成一团小猫似地小娅,狠狠压下怒气,梳洗一番,拎着铁枪就朝着朝凤阁奔去。
得知第一琴师羊玄羽早早就出发去了奔月山,铁凌霜忍者要砸碎朝凤阁的念头,长枪敲了敲朝凤阁那青石台阶,冷冷一笑,转身朝着阙月门走去。
“把我铁家的枪丢了,还好意思朝我借枪。”
身后跟着戚辰和秦扶苏,两人年龄相当,有过几次共同应敌,又在小院子中聊了一下午妖怪的事情,很快就勾肩搭背,熟的不能再熟。
三人走了一路,快到了阙月门下,秦扶苏看见戚辰手掌搭在剑柄上,铁凌霜更是手拎苍龙泣血,身后挂鼎石双锤,腰间还有一柄长刀,只有自己两手空空,好似游玩,不禁朝铁凌霜借起了兵器。
和战场袍泽不同,江湖第一大忌,兵器离身。混江湖的都是靠着手里的功夫,借兵器如借命。
铁凌霜摩梭着手中苍龙泣血,这是自己父亲的枪,握着铁枪,就好像父亲一直陪伴着自己。身后的鼎石双锤,是大名开国皇帝御赐的镔铁博浪锤,是铁家本该享有的荣誉,而腰间的长刀,是母亲的佩刀。
走着走着,铁凌霜忽然有些悲哀,小时候,总幻想着在父母庇佑下,什么都不担心,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欢乐一世。济南十年,青城五年,金陵五年,到了今天这样一副样子,没了内息,毁了容貌,满腹仇恨,活成了一只刺猬,容不下别人一两句话,这还是最初的自己吗?
可要是放下手中长枪,把那两柄名双锤扔到湖水里,解开腰间长刀,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没有名利束缚,自己,还能做什么,还算是人吗?
穿过阙月门,铁凌霜回收望着城门上那个“阙”字。
阙为残缺,如已身零落孤独,如残破废身,有累累疤痕。
阙为标志,如大道之上,立有一门,为阙,如深深宫中,突起一楼,曰阙,以人身为阙,当为精神。
父亲曾说,人,无阙不立,不经困难,难立精神。铁凌霜微微点头,父亲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来自己还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心情忽然开朗很多,铁凌霜听到身后你言我语其乐融融的戚辰和秦扶苏,厌烦一瞥,脚下加快。
“戚兄,那里。”
顺着秦扶苏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路边一颗合抱粗的枣树,已是八月,繁密叶子间,颗颗翠绿小枣还未染红,应尚青涩,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入嘴。
戚辰心领神会,脚尖一点,飞身掠上枣树,短剑出鞘,斜斜削断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枝,翻身落地,枣树枝干随之坠落,戚辰短剑连闪,将几根横生的小枝削去,最后收剑回鞘,将手中七尺长,微黄泛红的枣木枪抛给秦扶苏,嘴中喊道,
“只能这一次,自从遇见了你们两个,我这剑都快变成烧火棍了。”
秦扶苏伸手接过木枪,握在手中,微微潮湿,一端斜斜削了一个尖刺,就当是枪尖了,轻轻转了两圈,抖了一个枪花,熟悉手感传来,不禁想起小时候练枪用过的白蜡枪杆,满意的点了点头,听到戚辰抱怨,不禁哈哈一笑,
“多谢戚兄,手里有枪,顿时安心好多。”
天色渐渐暗,三人行至奔月山下,铁凌霜仰头望去,只见突出一岩上,一道白衣飘散,铁凌霜深深吐纳,一口气息下去,平息心中激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戚辰盯着铁凌霜脚下青石偶尔裂开的缝隙,摇了摇头,小声的说到,
“小心点,今晚她可能要发飙了。”
结果回头看到秦扶苏也是闭目调息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戚辰不禁摸了摸腰间剑柄,今晚这什么琴会是不好过了。
一路上行,山顶喧闹声逐渐清晰,丝竹阵阵,慷慨高歌夹着莺声燕语,犬吠鹰啼声也不时传来。
好似近乡情更怯,铁凌霜越走越慢,每走一步,脚下青石都崩裂出道道裂纹,长枪更是一步一顿,在山石间凿出一个个孔洞。
噔!噔!
山顶渐渐嘈杂声渐渐平息,两个应着琴声舞剑的人停下身行扬起眉头,才子佳人也捂着耳朵面色不悦,盘踞昆明城的纨绔们都诧异的望着脚下猎犬和手掌上的猎鹰,好似遇到了庞然大物,猎犬低伏躲在身侧,猎鹰纷纷扬翅要飞向远处,安抚下鹰犬,一群人都齐齐盯着山顶小道入口。
噔!
铁凌霜迈步而上,倒持铁枪,淡淡的扫了一圈,掠过场中两个舞剑人,目光停在阙月台上那道白衣身影,静静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琴,弹得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