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元月一日,子时初。
斗柄回寅,春回大地,终而复始,万象更新,新岁伊始。
深夜的金陵,家家户户门前红灯笼里添足了蜡油,烛光正旺,远远看去,金陵城仿佛一整片红色的星星,闪烁着在大明画卷之上。
“砰~砰~砰~”
冰糖胡同的小院子,正门开了条小缝,一抹火光燃起,随后被人扔在了院子里,爆竹声动,砰砰砰,惊动了趴再院子里的大黄狗和对面院子里的小黄狗。
“汪汪汪~哇哇哇~”
一起守岁的铁家女儿和小娅中,调皮捣蛋的自然是铁凌霜,敢在屋子里点爆竹又扔出来的,自然也是铁凌霜。
新年新气象。
铁凌霜打开正门,走了出来,她一身大红,头上也扎着红绳,仿佛江湖女侠,又如家中待嫁的女儿,鲜艳喜庆,一手握着火折子,另外一只手里攥着个黑乎乎的圆球。
此球名为轰天雷,原本是战场之上,引燃之后扔到对面军阵之中,响如雷动,更夹杂着一寸大小的铁刺随着爆响攒刺而出,是一等一的战场杀器。
当然,被火树银花店里的老工匠改过之后,只具其形,响还是依然响,但火药和铁刺少了许多,不能伤人。
老工匠也特意吩咐,绝对不可手持此球引燃,否则巨响之下,难免震的掌心破裂,更有甚至,手指也会被炸飞,虽依然火红,那就不喜庆了。
铁凌霜不管这些,当年还是小女娃时,这些烟花都玩的熟的不能再熟,如今一声功夫堪比佛门菩提道门万象,就算咽到肚子里再炸开,也不会有伤损,自然敞开了放。
只是她点燃阴线,把轰天雷高高举起,紧紧攥在手里不松开,只是盯着那嗤嗤燃烧的火线。
本来就被响声惊动的大黄狗察觉到危险,缩在院子的脚落里瑟瑟发抖,小娅也躲在门内,只探出半个头,发髻上扎着一缕红绳,怯生生的盯着铁凌霜手里轰天雷,不敢出门。
房间内鐡凝眉坐在桌案前,手里握着毛笔,在写画着,透过门缝看了眼外面无法无天的妹妹,摇头叹气,也不怕她炸伤,继续写着。
“嗤嗤~砰!”
轰天雷在铁凌霜炸开,火花在小院子里绽放,仿若天火流星,伴随着雷声响动,一股浓黑的烟雾也骤然生出,笼罩住铁凌霜。
躲在门口的小娅虽畏惧轰天雷,但担心铁凌霜被炸伤,又看不清她的身形,打开门跑到院子里那团烟雾边。。
小娅身材娇小瘦弱,发髻上虽扎着鲜艳的红绳,但撑不起大红的衣衫,鐡凝眉给她准备一身浅浅的粉红,像是一朵桃花,鲜嫩可人。
此刻她焦急的拍着手掌,等着铁凌霜的回应,衣衫随着她的手臂飘舞晃动,好似花瓣迎风招展。
“咳咳~”
浓雾里传来了铁凌霜的咳嗽声,她手臂一挥,驱散绵延的烟雾,依然咳嗽不止,口中还不满的骂道,
“火药里的土放的太多,一点劲道也没有,还不到我半成气力,真是个奸商。”
手掌心黢黑一片,是轰天雷内火药爆燃后的留下的印记,不过区区轰天雷,伤不了铁凌霜半分,她心情大减,若是放爆竹时少了畏惧的心情,总觉得索然无味。
把手里的火折子递向小娅,
“你去放吧。”
小娅自然不敢放,见铁凌霜无事,忙跑回屋里,躲着她递过来的火折子,铁凌霜不依不挠,追着她,说她胆子太小,一定要让她放几个轰天雷练练胆量。
两个人在院子里追跑打闹,连带着大黄狗也加入进来,汪汪的叫个不停。
“好了霜儿,别闹了,去把那一串鞭炮点燃,然后咱们祭拜神灵,这里还有戚大娘昨日送过来饺子,等下咱们煮了,吃完就好好睡觉。”
铁家姐妹一个擅长琴棋书画,一个擅长吃,都不擅长做饭,小娅平常只会洗刷,也不通做饭之道,这大过年的,没有酒楼开张,如何吃饭还真成了问题。
对面戚辰舅舅刘一水是人老成精,早就吩咐好自己的姐姐包饺子的时候多包些,给对面的三个女娃娃也准备好一大份饺子。
“那些神仙都是凡人骑着石头飞到天上去的,有什么好拜的。还不如拜拜自己。”
隐卫就是把神仙拉下神坛的存在,铁凌霜见姐姐还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嘴里竟然说着神佛,自然不屑一顾,顿在墙角里抱起一大包鞭炮就到了院子中。
小娅轻轻喘息着,刚刚被铁凌霜追的太急,胸口蹦蹦直跳,不再去围观铁凌霜放鞭炮,躲到小厨房中,点起灶火,开始刷过烧水,炒菜做饭不会,烧水煮饺子还是可以的。
对面院子中,被轰天雷声惊醒,也亮起了烛光。
戚辰抱着一盘鞭炮,在院子里摆着,看着包裹着红纸的鞭炮在地上弯弯曲曲的好似一条长蛇,不知道摆的是一字长蛇阵还是龙门阵。
见到铁凌霜也抱着鞭炮走到院子里,戚辰龇牙咧嘴的,不见了前些日子的颓废,过去的都过去了,他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毕竟新年要有新气象!
“新年大吉啊!铁二小姐。”
“嗯嗯,你也是啊,新年新气象,戚大捕头。”
收了一大包饺子,不好对着他冷脸,铁凌霜随声应和着,却看他都不看,把鞭炮在院子中摆了个猛虎爬山的样子,虎头正对着金陵皇城的方向,然后走到长长的虎尾边引燃。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爆竹声声,旧岁已远,新年即到,万象更新,又是一番火红热闹的场景。
院子中硝烟升腾,满地火红的爆竹花,小厨房中也渐渐飘起了饺子香味。
荠菜猪肉馅的。
铁凌霜忙活了大半夜,肚子饿的咕咕响,闻到饺子香,探头到厨房中,见小娅正手拎勺子,踮着脚尖盯着锅里翻腾的饺子,问到,
“小娅,饺子熟了吗?”
小娅摇摇头,曲起一根手指,意思是还要等会,铁凌霜哦了一声,转身走回正房。
鐡凝眉已经收起了笔墨纸砚,铁凌霜走到她身边,正要讥讽她大年夜也不忘琴棋书画的做派,却看到桌案上两片薄薄的纸张上,三列暗红的隶书大字。
天地君亲师。
先考铁公讳铉灵府之位。
先妣铁母杨氏轻羽之位。
鐡凝眉想来早有准备,从条案前边的小书橱中取出三张木牌,应该是妹妹铁凌霜出去逍遥的时候,她自己在院子中准备的。
把三张纸轻轻的贴上,然后将牌位摆在条案正中,鐡凝眉没有理会妹妹,又去厨房中取出几方碟碗,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瓜果点心摆放整齐。
才恭敬的站在牌位下,低声说到,
“父亲母亲,此处是金陵,等有朝为你们在天地见正名,女儿带着妹妹回到济南府,再为你们请下神牌,日日焚香供养。”
罪臣不立牌位。
当朝永乐,昔年建文一朝,方孝孺,黄子澄,铁铉等人,人死之后,挫骨扬灰,没有后人祭拜,也没有后人敢祭拜。
如今铁家,只有两个女儿,在这男儿世界上,女儿是他家人,若说铁家后人,就是断了。
一身儒家正气,忠臣气节,断绝在北镇抚司中。
铁凌霜站在一旁,看着姐姐低声诉说着,眉宇间杀意与愧疚缠绵。
这些年来在金陵,恨无计可施,仇无处可报,自己也渐渐变的视仇人为常人,不知道将来,朱铁两家的仇怨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庸碌不了了之,父亲一生的坚持,会不会也被埋在史书的最角落中。
“妹妹凌霜很好,这些年虽然受了不少苦,但人还是那么顽皮,希望爹娘时时护佑,让在有朝一日不用挥刀,安静的在家里绣花写字。”
“那可不行!”
见姐姐许愿让自己不能挥刀,铁凌霜眼睛一瞪,也来不及愧疚了,走到她身旁,还记得规矩,先是向父亲的牌位躬身一礼,又向母亲拜了三拜。
“我才不愿意整日绣花写字,铁家的人,就算是女儿,也要让世间男儿羞愧,当然不包括爹爹,你们就保佑着我有吃有喝,整日发财,至于其他的,我有爹爹的精神,有娘亲的刀,可以自己挣来。”
这也说的太不像话,鐡凝眉皱着眉头盯着妹妹,责怪她的无礼,铁凌霜却斜了她一眼,自顾自的说到,
“爹爹娘亲,姐姐看来还是甩不掉秦扶苏那狗皮膏药,可惜我看不上他们秦家,你们要是不愿意,就让秦扶苏明日忘了过来,要是愿意,就让他进门就摔一大跤,就算他们秦家,为了当年之事赔罪,他要是不摔,姐姐的婚事,我不同意。”
姐妹两个,还是第一次说到当年秦家在济南围城的时候出城投降之事。
此事,鐡凝眉和秦扶苏,和自己的妹妹从来没有说过,只要说出来,那就只有两种结果,合与分。
合的,就要两人都把过去扔在一旁,万事向前。
分的,就是两人身后,都有着各自的坚持和骄傲,谁都不愿,也不能低头。
可是不说,就是藏在棉花里的一根刺,双方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永远隔着一层纱,或许有一日就变成了万丈高山,远远隔开两人。
如今倒是好了,被铁凌霜当着父母牌位说出,鐡凝眉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嫁不嫁给秦扶苏,要妹妹来决定,而且决定的方式,还如此奇特。
真是以下犯上,无礼取闹。
“我的事情我自己作主,凌霜你不要多管。”
“总之这就是我定的规矩,你就安心在家带着,看他这一跤摔还是不摔。”
小娅端着两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站在门口,看着这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两双凤眼相对,妹妹不服姐姐,姐姐奈何不了妹妹。
“来,小娅,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的爹爹娘亲,以后也是你的,你就叫铁,嗯,铁小娅,是我铁凌霜的妹妹,铁家的三女儿,上面两个姐姐护着,看谁还敢欺负你。”
“... ...”
鐡凝眉看着束手无措的小娅,也顾不上和妹妹置气,把她手里的饺子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把她拉到条案前,笑着说到,
“凌霜要有你这么听话,爹爹娘亲不知道要有多开心,来,咱们别学她,以后要好好写字绣花。”
铁凌霜已经做到了桌子旁,对姐姐的讽刺充耳不闻,张口就是一个饺子下肚,不错,荠菜鲜香,猪肉劲道,看来对面的戚大娘包着一手好饺子,以后要多蹭些饭食。
小娅从迷茫混沌中醒来十余年,从不知身在何处,自从遇到了铁凌霜,才觉得有了依靠,心中温暖。
如今终于名正言顺,她看着前方三个牌位,满眼泪花,虔诚下拜。
天地君亲师。
先考铁公讳铉灵府之位。
先妣铁母杨氏轻羽之位。
上祭苍天,下拜父母。
今日,自己也终于有了姓名。
我姓铁,名小娅。
铁小娅。
书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