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皇帝,朱允炆,败者的名字,禁忌的名字。
永乐皇帝,朱棣,胜者的名字,千古不朽的名字。
一个身居皇位,名正言顺,手下百万大军,文臣武将无数,坐拥天下。
一个北地燕王,盘踞顺天,手下兵少而精,挡着北方草原的狼群,遥望着中原大地,磨牙吮血,就等着杀人如麻。
史书无数次告诉我们,一个谦谦君子遇到了地痞流氓,大约是要吃亏的。燕王朱棣所过之处,尸骨遍野,一路冲到京城,看到了火光冲天,皇城烧了起来。
建文败了,他输掉了天下。
死了吗?最好是这样,再隆重的葬礼都行,只要他死了,我朱棣的江山,没有后患。
扑灭大火,翻检烧焦的尸体,一具一具的拖出来,摆满了整个大殿,让自己带来的人仔细辨认,最终得到一个结果,人不见了,还有,传国玉玺也不见了。
朱棣大怒,立刻下令封锁应天,令手下领一军,掘地三尺,搜索金陵,又遣一队军马出城,搜索金陵方圆百里,如果抓到,务必带回来玉玺还有,尸体。
大军搜索三月,已经绵延到金陵周围五百里,直到朱棣回过神来,确定自己已经坐稳了皇位,尸体还是没有找到。
一个败了的皇帝,如果还活着,逃过了自己的追捕,他会怎么办?
羞愤自杀?如此最好,大家都省事了。
逃到海外,隐姓埋名,平淡一生?这样也行,朕甚至可以派遣护卫给你,只要你甘愿平淡。
还有一种可能,也是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还不成器的侄子,经历大败,卧薪尝胆,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举起传国玉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到了那时,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孙子,就有可能成为败者!
不行!一定要找到他!
一路沿着大海,遥遥远去,去西方的西方,去海外,去寻找他的踪迹,顺便,把我永乐盛世的光辉传扬出去。
再有一路,选取精干的锦衣卫,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人群中,在各个府衙城镇中,偷偷摸摸的追寻着一丝一丝的痕迹。
胡源节,就是这群人锦衣卫的统领。
胡源节,此人年幼的时候,在十里八乡都,小有名气,主要是因为,生下来,就满头白发,和戚辰的舅舅刘一水一样。不过奇怪的是,过了几个月,他的头发,慢慢变成了黑色,只有额前一角,还是银白。
此人能被永乐皇帝选中,做此事关王朝兴衰的大事,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天已大亮。
黔宁王府中门大开,门前两只硕大威武的石狮子,石狮子侧边,各有一排军马,不时从门中冲出一个传令兵,插着红翎,跨上一匹快马,朝着远处城门飞速奔去。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太阳高高悬在正中,直到马匹用尽,大门中走出一道红色人影,光头,铁青着脸,拎着长剑,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大门上那几个金光闪闪的“黔宁王府”冷冷一笑,朝着远处走去。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到门口,关上大门,打开侧面的小门。
一入勋贵,住宅墓地,车马座轿,都要按照规格,超过规格,称为逾制,达不到规格,也是逾制。
大门后面,影壁上雕刻着狻猊逐兽图,狻猊形似雄狮,龙生九子之一,据传言是九天真龙和狮子生下的孩子,勇猛无比,武将世家最是推崇。
影壁之后,前院颇为宽广,青石大道,两边草地上,散布着几个石台,有几个家丁在修剪着石台上那看起来就是一般的花卉。
穿过前院,正院极深,每侧都有七座厢房,大道走到底,一座正房,也只有这里,算得上雕梁画栋。
两层楼阁,三丈多高,一层红檀正门,雕刻着飞禽走兽,正房周围,围满了一圈重甲兵,手拎着宽厚大刀,门口两个,更是身高九尺满脸横肉无比雄壮。
女眷家丁想去后院,都会绕的老远,贴着墙往走。正房议军事,无关人等退避三舍,擅自靠近,可作奸细论,杀无赦。
沐斌站在门口左侧,还是那副破烂衣衫,可能是一夜没睡,面色稍有困倦,但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耳朵竖起,竭力想听到里面的声音。
等了一段时间,不再有声响传出,沐斌不由的歪着身躯,伸长脖子,眼看就要伸到门内。门口大汉伸出硕大巴掌,按着沐斌的脸,将他推到一边。
沐斌扬眉怒目,指着那的大汉,嘴巴张和,无声的威胁,大汉看也不看他,目视前方空洞,嘴角挑起,军令如山,你小子要是跳了进去,公爷一个不高兴,砍了我的脑袋,我不是亏了?
两人一个骂,一个无视,对峙许久,直到门内传出一道清癯声音,
“你们都退下吧。”
“是!”
一声爆吼,围在正房周围的士兵次序离开,沐斌咧着嘴,得意洋洋,小声的说到,
“石头哥,晚上找你拼酒。”
那大汉点点头,小声吩咐道,
“事情不对,别惹公爷生气。”
接着摆摆手,朝前院走去。没人再拦着,沐斌如同脱去了紧箍咒,窜进了门里,大喊到,
“父亲,听说攻城的是妖”
一句话没喊完,呆愣了下来。
黔国公沐晟,四十岁左右,三缕长须,俊朗丰雅,端坐正堂,身边桌子放着一叠信笺,手里茶盏刚到嘴边,正准备喝口凉茶,皱起眉头盯着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的沐斌,拉下了脸。
大堂左侧木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中年人,一身土灰衣,皮肤红黑,似是经常暴晒,面容平常,满脸风霜之色,扔到地里,和经常劳作的农家并无不同,只有额头缕银白长发颇为耀眼,此刻正低头沉思。
右侧酒香四溢,钟离九轻轻晃着白玉酒壶,上下打量着沐斌,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对沐晟笑到,
“听闻沐兄年轻时,也常钻进深山中,与虎豹角力,如今看来,令郎也颇有沐兄当年风采。”
眼看儿子不知羞耻,挑起眉头双眼疑惑的看着自己,很有大感兴趣的样子,沐晟苦笑一声,放下茶盏,看着他身上破烂的衣衫,摇了摇头,
“还不快过来,见过钟离先生和胡源节大人。”
沐斌尴尬一笑,随即恭敬地朝着钟离九和胡源节行礼,胡源节还在低眉沉思,此刻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钟离九受了礼节,轻轻颔首,笑着问沐斌,
“一人敌和万人敌,有何不同?”
这话一问,沐斌瞬间苦了脸。
公侯之家,立长立嫡,沐晟原本有个哥哥,继承了黔宁王家业,可惜重病缠身,并未留下后代,就撒手西去。
沐晟接过传承,现有二子,老大自然是昆明城纨绔之首的沐斌,老二尚小,还在襁褓之中。
沐斌虽说在外有纨绔之名,但昆明城功勋家里当家作主的眼睛都亮着呢,这小子身为嫡长子,和年轻时的沐晟没什么区别,看似胡闹,实则精明,也有将门血气,将来的黔宁王府,大概也就是他来当家作主了。
嫡长子就是家里的门面,上门拜访的人,多是沐晟的知交好友和同僚,看到沐斌,都会上来询问一二,出题考教,既是历练,也是教导。
这就苦了沐斌了,父亲友人颇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国计民生,排兵布阵,诗词歌赋都有,问来问去的,都当起了自己的老师。
最可恨的就是这些人按辈分,都算长辈,无论如何是不能生气,不论褒贬只能笑脸应对,私下里一边腹诽抱怨一边埋头苦读。
这个人从来没见过,满身酒气,一点也不讲规矩,怎么也忽然冒出来对自己问这问那的,真是烦啊。
“钟离先生出题,你就好好回答,愣着干什么。”
父亲不满的声音传来,沐斌强震精神,扬起笑脸对钟离九躬身一礼,也未起身,思绪飞转起来。
项羽从项梁学剑,曾言,剑敌一人,不足学,学万人敌。
一人敌者,血气之勇,刀剑纵横两人之间,不过流血五步,赢得片刻侠名。
万人敌者,通地理天文,知阵法变幻,身居帅台,排兵布阵,操百万大军,如通臂指,攻城略地,无坚不摧,一将功成,脚下万骨。
此问,好似在问,江湖侠客和兵家,区别在何?
身处将门,沐斌自然知晓,要学万人敌的西楚霸王,败给了真正万人敌的韩信,在史书上只留下勇力无双的一人敌之名。
不过,沐斌倒先没有用心思考这个问题,故作认真思索地样子,眼神瞥向一边。
右侧额顶那一缕白发之人,父亲说他是胡源节,头顶一缕白发,看来没错,据说此人领着一群锦衣卫,四处追查建文皇帝下落,此时为何会在府中。
左边这位钟离先生,更为奇怪,钟离是复姓,满朝之中,上至一品,下至九品,复姓之人就只有几个,三品以上更是稀少,绝无钟离姓氏,此刻这位陌生的钟离先生却在黔宁王府,还能拿早年的事情调笑父亲,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而父亲更加奇怪,直接说出了胡源节的名字,是告诫,但是只说了钟离姓氏,并未说名字,像是担心自己感兴趣,追查下去。
耳边轻笑响起,好像还有父亲不满的低声冷哼,沐斌赶紧收回心神,仔细思索起来。
祖父沐英,为洪武皇帝养子,在乱世中存活下来,一直到了统兵大将,自然是兵家,所以自己所学的,是万人敌。
而提问的钟离先生,一副慵懒,并无武人铁血之气,好似纨绔子弟,腰间悬着一柄长剑,看起来就是潇洒的江湖中人,是一人敌。
难道此人是借着这个问题,实际是想和父亲一教高下,为江湖中人正名?
得胜心起,霎时间所学兵书掠过心头,《孙子》《吴子》《太白阴经》《司马法》掠过心头,静谧一刻,沐斌扬起嘴角,随即又收了回去,抬头看向父亲。
只见他面容平淡,轻轻的抿着茶水,好似丝毫不关心,而这位钟离先生,好似带着一丝坏笑,等着自己,沐斌轻咳一声,恭敬地回到,
“回钟离前辈,一人敌与万人敌,并无不同。”
眼角撇到父亲好似不满的摇着头,沐斌心下忐忑,钟离九却哈哈一笑,轻轻点头,追问道,
“说说,为何这样想?”
沐斌收回纨绔心态,恭敬地回到,
“一人敌者,人身为帅,拳脚刀剑如臂,招式或缓或急,有虚有实,万人敌者,身居帅营,为头脑,兵卒为手脚,操纵万军,犹如手臂,对决阵前,军阵变幻攻伐,也好似两人过招,虚实之间见分晓。所以并无不同。”
说完,沐斌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钟离九和胡源节深深一礼,走到沐晟身侧站定,静静等教诲。
沐晟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水,并不说话,胡源节还是一副万事不关己身的低着头,钟离九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朝着沐晟说到,
“看来南疆百年之内,再无忧虑。沐兄,令郎若在江湖中,也可叱咤风云。”
深知钟离九的底细,沐晟知道此人绝不会讲场面虚词,心下也是十分欣慰,看着龇牙咧嘴的沐斌苦笑一声,
“心性未定,行事毛躁,都是摘取书上文字,盗窃先贤的道理,当不得钟离先生称赞。”
钟离九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手心隐隐热气传来,摇头叹气,点头说到,
“沐兄,胡兄,我先回后院。”
话音未落,人随即消失不见。
沐斌瞪大了眼睛,这一天奇怪的事情的也太多了吧,先是奔月山顶那场大战,接着是护国门被攻,再有就是眼前这两人,一个胡源节,一个闪身消失的钟离先生,昆明,真要出大事了?
“沐公爷,下官也走了。”
胡源节站起身来,朝着沐晟恭敬行了官礼,随后双手揣到袖口中,标准的农民样子,慢悠悠的晃荡了出去。
诺大的正堂,只有父子两人,沐晟端起茶盏,静静的品着早已凉却的茶水,沐斌胡思乱想一阵,稳定了下心神,梳理下思绪,回身小声的问道,
“父亲,听说攻城的,是一群妖怪?”
沐晟放下茶盏,轻轻点头。
妖怪?在中原大地或者稀少,但是在南疆,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少人都目睹过,而且南疆巫族之人现在虽然少见,但军中也有几个巫族中人,见过他们的巫术,能让人力量速度瞬间提升很多,就是之后要虚弱好久。
有妖怪并未有什么奇怪的之处,但是城墙上火炮火龙卫密布,群妖攻城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沐斌张了张嘴,正要追问伤亡情况,看了眼身边桌案上,堆着的那一叠纸张,色泽暗黄,对中折起,正是军中传信,上面隐隐有血迹,沐斌心下一摒,伸手要去拆看,耳边一声冷哼,随即缩手回来,讪讪一笑,
“那胡源节来昆明是要做什么?”
“不该问的不要问。”
回头看了眼桌案上那几封信笺,沐晟眉心皱起,站起身来,在房间内轻轻的踱步,沐斌眼光跟着父亲转来转去,也是饿了一夜,不由得有些发晕,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忽然眉头一扬,
“父亲,这位钟离先生是谁?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妖怪吗?还在咱们家后院住?”
止住脚步,见儿子一脸兴致盎然,沐晟心思微转,微微点头,抬手止住沐斌的追问,缕了缕长须,沉思良久,郑重地说到,
“你先去休息,晚些时候可以去拜访,但是他离开南疆后,我需要你忘了这件事,忘了他们的存在,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