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应该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只是现在的沙疆城却萧索得很,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原本热闹的市集也早早关了张。
这几日的大事,虽没有官家发声,却也在坊间传了个遍。原本侯府二夫人,夜里偷偷进入尚书令府邸想看望女儿,却被当成刺客击杀,当场毙命。此后侯府甚至整个沙疆城,不挂白幡,不着丧服,像是全然没有这样一回事一般。然而每一条街道上的冷清,都在昭示着人们对此事了解得清楚明白。
那个人,这个事件中真正无辜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座城仿佛都在仰着狄渊的鼻息,当他需要这座城生机勃勃热火朝天以增大税收时,城关大开,市场商市繁盛似火,而当他愤怒气结之时,整个城市却陡然蛰伏,街上都见不到几人,唯恐触了霉头,或许是城民长久以来养成的敏锐嗅觉。
今日的福昊商行,也比以往冷清了许多,大多伙计都无所事事,围坐在一起喝着茶。唯有侯雁春似乎对此毫无兴致,一人百无聊奈地倚靠在门框处,望着外头像是在发呆。
有熟悉的倩影靠近,侯雁春原本呆滞无聊的脸上顿时堆砌了笑意。
“柳姑娘,今日这情形,赶来光顾,真是够面子啊。”
“老规矩,帮我送信到云中城。”柳清雪开门见山,连带着信笺,还有她一早准备好、从剑鞘上卸下的一颗玉石。她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散播消息,沙疆城内又气氛诡异,怕也只有这玉石能请得动侯雁春办事了。
侯雁春一眼就认出那颗玉石来自于柳清雪的剑鞘,微微动容,心想又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柳清雪又不得不动用母亲的遗物。不过他始终不露声色,也不再多讨价还价,微笑着接过信笺和玉石,然后伸手请柳清雪同坐饮茶。
柳清雪握剑的左手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在剑鞘上玉石的空槽轻轻抚摸着。她本就对这个决定犹豫了很久,生怕多待片刻就要后悔,只淡淡说道:“侯掌柜可别耽搁。”然后便迈步走了出去。
侯雁春想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柳清雪就已然消失在视野里。他把玩着手里的玉石,又看着空荡荡的门廊,一时有些失神。
然而很快就有另外一人靠近。侯雁春很快调整好状态,以一种职业的微笑迎向来客。
一个脸色苍白,胸口还缠着几卷绷带的年轻人走进门里。
“掌柜,麻烦帮在下寄一封信。”
侯雁春一愣笑道:“客官不好意思,送些物件不是咱商行的业务,麻烦客官再去找镖局吧。”
那年轻人挑了挑眉,有些疑惑地问:“刚刚那位姑娘,不是托掌柜寄了一封信么?”
侯雁春眉头微皱,心里迅速地思索着这个家伙与柳清雪是什么关系,一边还盘算着如何解释。年轻人不再多说,微笑着将一封信塞到侯雁春手中,还将几枚银锭一同塞了进去,轻轻掖进了侯雁春的袖口里,脸上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侯雁春不过一瞥,就看出那银钱分量不轻。
侯雁春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扫了一眼那信函,随口问:“客官贵姓?”
他说话间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缓缓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摆手:“名字什么的无需提及,只需告知收件人,此乃自沙疆城中寄出即可。”
侯雁春将那信函又反过来,查看一番,发现正面写着几个工整而有力的大字。
“清州东流城,卫国公亲启。”
没有提及具体位置,因为这个收信之人的名号实在响亮。
东境开战的消息传到黎州,不过一两日。今日这两封信,一个清州一个云州,什么时候寄出不好,偏偏要在今日这个人人不敢外出的日子,显得十分迫切。说他们毫无关系,侯雁春打死也不信。
“胡掌柜在看什么?”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侯雁春身后,声音低沉,让侯雁春都吓了一跳。
侯雁春回过神来,刚刚自己居然毫无察觉,此刻却又在这家伙身上感到强大的压迫感,周身冷汗直冒。他暗中调整,微笑作揖:“先生,刚刚柳姑娘来让商行替她送信,却又让另一人瞧见,也托商行送信,我不好拒绝,便只得答应下来。”
被称作“先生”的人伸出手:“麻烦胡掌柜给我看看。”
侯雁春神情自若地将两封信都递给他,浑然不顾周围伙计怪异的目光。客人的私物不可动,是福昊商行的铁律之一,不过可惜他们两人严格意义上都不算是商行中人,自然也没有这般禁忌。那客人虽装出一副市侩的模样,以为银钱开路即可。这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可惜精明如他,也瞧不透侯雁春这样的老狐狸,其实全然不是个正经商人。
“先生”先是看了看柳清雪信函外写的收件人姓名,嘴角勾出不可察觉的笑意。他从封蜡处拆开信函来,很快将信笺浏览了一番,然后又收了回去。他又将另一封拿到面前,但从封面上的收信之人就让他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有些惊讶,他复又拆开来看,看完之后,却是神情凝重。
“若让胡掌柜送,需要多久?”
侯雁春一愣,伸手招呼左近的一个伙计。那个伙计答道:“由于运镖传信原本不算商行的业务,因而并未设置驿站,只能由各地的分行转运,恐怕要一两个月。”
“先生”摇了摇头:“不可,太慢了。麻烦胡掌柜替我备一匹快马,我需得跑一趟。”
“先生亲去?送哪一封?”侯雁春没想到这么个神秘而显赫的人物,居然会亲自送信,侯雁春不禁十分好奇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封一起好了,反正讲的是同一件事。”
侯雁春目露精光,笑道:“那么先生,也打算送往同一处么?”
“先生”言尽于此,显然无意多说。侯雁春虽好奇他会如何处理这两封信,但这都与他无关,就交由那些家伙操心,自己办好自己的差事罢了。他想通这一点,索性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便拱手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侯雁春看着那道身影从门口疾射而出,自己端起一杯茶盏,沉默不语。
……
在极南之地的日子,萧亦澜竟过得像世外桃源。每日他与孟琳一道,树果充饥,在树林间打闹嬉戏,夜里攀上枝头看广阔的星河,反正送木头回家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两颗命珠都已交给了那古树神,或许在百年后,它们又会破土而出。除了每日需要应付一下那古树神的纠缠外,萧亦澜倒是十分惬意。
只是这几日却不怎么见到黎铮,自从这次在极南之地重逢后,萧亦澜总感觉黎铮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段心南自那日起就杳无音讯,萧亦澜也乐得清闲,不用顾忌他那阴沉的脸色。只有黎铮在附近搜寻了一圈,徒劳无功之后却显得有些沮丧,他也变得越发寡言,每日在一片林子里苦练剑法,仿佛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挥剑的声音。孟琳似乎也有些躲闪黎铮,因此萧亦澜开始几次要拉黎铮随自己一起去嬉戏碰壁之后,他便索性放弃,任由黎铮独自沉醉于剑术,他自己和孟琳则是潇洒自在。
“诶,左边一点!”孟琳的声音从树下传来,萧亦澜一只脚踩在树上,努力地伸出另一只脚去勾远处另一根树枝。生在奔海城的萧亦澜在来到南疆之前从未爬过树,因此这对他还很是勉强,身体努力延展着,满脸都写着“用力”两个字,脚尖离那根树枝仍有几寸的距离。
孟琳在树下都瞧地有些无可奈何,笑道:“算了算了,萧公子你还是下来吧!”萧亦澜叹了口气,收回那只脚,然后很是生硬地抱着树干滑了下来。
他可怜巴巴地伸出手掌展开,露出两个小得可怜的干瘪瘪的树果:“我尽力了。”孟琳掩嘴轻笑着,抬头扫了一眼那棵果树。
“那换我上!”还不待萧亦澜反应过来,孟琳环抱着树干,四肢并用,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轻轻松松地就爬上了这棵树的中段,还冲树下的萧亦澜眨巴眨巴眼。
“厉害!”萧亦澜一声赞叹,坐在树下欣赏着孟琳树梢间灵巧纤细的影子。不过片刻后,树果如果下雨一般哗啦啦地砸了下来,萧亦澜撑开自己的衣袍接果子,一时手忙脚乱。
雨点般砸下的果子终告一段落,孟琳没有急着下树,而是坐在树梢间,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她居然真的轻得仿佛羽毛,坐在一根不算粗壮的枝头,树枝也只是轻轻摇晃,并不断折。
萧亦澜于是也索性一屁股靠着树干坐下,打量了四周,不时目光上移,看向那个枝头如飞鸟的倩影。
幸好这里的岁月有孟琳为伴,若是只有自己一人被困在这极南之地,怕是要乏味苦闷得多,还要整日面对古树神那张老脸。
念及此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树上的孟琳大喊:“琳……姑娘,你在顶上看看,能看见古树神那个家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