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滨远勒马停住,立起手掌,扭头对身后众人说道:“在此歇息,正午前后就可进入朔州。”
两百人静默无声地下马,都不需要柳滨远的命令和吩咐,自发牵马归拢到一处,然后各司其职,或饮水,或嚼着怀中带着的干饼,还有人自觉地向外靠,坐于整个队伍的外围,刀刃不解身,担负起警戒的任务。因月光清亮,他们昨夜连夜赶路,直到此时已是清晨,仍能保持如此严格的纪律属实不易,可见他们确实都是萧牧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并非只有些表面功夫。
柳滨远满意地扫了一眼,这才翻下马来,又伸手去扶萧滢儿,只见萧滢儿笑嘻嘻地将他的手拍开,然后自己轻巧地翻下来,正落在柳滨远身边。
萧滢儿随一行人走了也有五六天,出乎柳滨远意料的是,她的热情没有丝毫减弱,一路上瞧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行旅疲倦,她仍是朝气蓬勃的样子。原本柳滨远以为她不过是一时新奇,头脑发热跟过来,居然走到这里,仍没有拍拍屁股走人,大有一路向北的意思。
他一边想着,一边解下马上的水袋递给她,萧滢儿接过来一饮而尽。
“累么?”柳滨远笑着问。
“还早得很呢!”萧滢儿俏皮地跟他眨眨眼,又举起手里的水袋往嘴里灌。
“王爷和夫人……真会由着你跑出来吗?不会派人出来将你逮回去吧?”柳滨远半玩笑,半试探。
萧滢儿想了想,答道:“管他呢,追上来了我也不回去。他们还能把我绑回去不成?”
柳滨远琢磨,成纪王府如今世子、养子身死,二子远行南疆,就这么个女儿在近前,自当如宝贝般疼护。看着略显疲惫却仍神采奕奕的萧滢儿,柳滨远幻想着萧牧盛怒时的模样,心说,说不定真的会差人来绑她回去。
可他终究欲言又止。他当日心软让萧滢儿同行,可冷静下来实在觉得北境不是萧滢儿该去的地方。因而他始终想劝萧滢儿回到云中城,不敢带着她犯险。不过瞧她一路上开开心心,精神得很,想来也不会听自己的,因而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一行人之中,只有封剑北没有下马,他牵着马缰,在原地打转。此地气温已比东境低了不少,已经能清晰看见马口中吐出的阵阵白气。封剑北望着北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柳滨远早已习以为常,老人家的心思可不是轻易能猜明白的。他也不去问,反正封剑北在视线之中,他便觉得安心。
此时已经是云州北部边境,离朔州不过十数里之遥,虽仍无雪,已有骤风,又因为东边靠近海岸,潮气很大,清晨笼罩着一层薄雾,雾中f除了司空见惯的野外林木,什么也看不见。
封剑北突然目光聚焦一处,那个方向,一个人影隐隐约约从雾气之中显现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封剑北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影。
他的异常很快引起柳滨远的注意,柳滨远于是连忙警惕地站起身,低声问:“师父,有情况么?”
他这一动,带起了连环反应,两百名士兵齐刷刷地站起来,严阵以待,刀刃出鞘,随时准备扑杀上去。连萧滢儿都踮着脚,瞄了瞄那个方向。
“不是敌人,无需惊慌。你们呆在原地,我去去就回。”封剑北云淡风轻地说,一踩马刺,驭着马往前而去,头也不回。
在柳滨远的视野中,封剑北的身影逐渐进入雾气里,和远方那个人一样,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模糊的轮廓。
封剑北一直往前,那个人影越来越近,而那个人影也不离去,似乎静静等待着封剑北靠近。
“你不在南疆转悠,怎么会来这?”封剑北笑问,全是熟人问候的语气。
“那你不在朔方城安安稳稳待着,又来这做什么?”雾气里,传来的声音冷如寒风。
“呵呵,你是有多久不问世事,连天下的大事都不清楚么?如今天下,可没有一处安稳之地。”
“你身后那些家伙,是柳家的人?”
“不是,不过我徒弟是柳家的人,倒是也在里头。”封剑北摇头,然后笑道:“你可小心些,我可指着我这徒弟,把你,还有你那两个徒弟都收拾一番呢。”
接着封剑北想起了什么,看着那道轮廓,淡淡地说:“不过我交给他的任务他怕是完不成了,你那小徒弟,已经死在了沙疆城。可惜可惜。”
雾气里的人影默然。封剑北追问:“你不痛心么?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你这小徒弟。”
“一个人,能牵念挂怀的东西就那么几样,挂念的东西多了,顾此失彼而已。”人影的声音里顿时多了些沧桑的意味,“另外,他也不再是我小徒弟,我在南疆,又收了弟子。”
“人呢?也被你留在了南疆?”封剑北一针见血地问。
又是一片静默无声。封剑北在马上注视着眼前那人,回忆忽然奔涌而来。
他突然哼了一声:“也是,徒弟什么的都是过客,你段心南在意的也就一人而已。就是这一人,也被你弄丢了。”
面前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寒意。封剑北面不改色,剑也不出鞘,向前一横。两柄剑从雾气中显现出来,同样没有褪去剑鞘。三把剑尚未相接,就不约而同地停在空中。像时间被停止,又像是时间倒退而去。
段心南的身影露出一种疲惫的弧线。他收剑,退后,低语如在倾诉。
“说得不错,我确实……弄丢她了……”
封剑北叹息一声,似乎包含了数十年的感慨与无奈。
“我以为你会终老在南疆,怎的出来了?”
“我找到她了。”
“在哪?”封剑北突然有些激动,马感染着他的情绪向前迈进一步,又被他拉着马缰后退。
“青儿她……已入极南之地,终日与树灵一族为伴……她将过去一切都忘了,她看我……仿佛看一个陌生人。”段心南声音冷冷淡淡,只有封剑北听得出里面的痛楚和落寞。
他静静地看着段心南,一时无话。他不懂这所有,不知道什么古树神,什么践行之人,但仅仅听着段心南的讲述,竟有两行清泪,悄然而至。
“她告诉我,在她获此新生时,作为人的灵识,被剥离出来,借由南疆的力量孕育重生,只是前世的记忆全无,而这个人,自她重生之日起就离开了南疆。”
“所以你离开南疆,是为了找到这个所谓的替代品?”封剑北突然发问。
段心南再次沉默。直到他坚定地答道:“既然命运给了我另一次相遇相识的机会,我便不能错过。即便这要耗尽余生,我也不在乎。”
他抬眼看着封剑北问:“你还要来插一脚么?”
封剑北一愣,用鼻音发出一个沉重的“哼”:“哼,我不屑于此。你要去便去,你俩人的故事,早与我无关。滚吧,我真是看着你就来气。”
“再见了,老友。”段心南缓缓转身,向远处走去。封剑北默然伫立,很快段心南的身影消失在雾气里,他吟着小曲儿的声音却中气十足,从雾气中空旷地传了出来,响亮到柳滨远等人都能听清。
“千金易得,佳侣难寻。万水千山路,一生一世心。执彼之手,余生不弃。愿众生,皆有此心相寄。”
数十步外,柳滨远突然心血来潮,握住了身边萧滢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