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正午,骄阳似火。
东庄茶庄各个作坊里,茶农茶女们正在辛勤劳作,他们有的挑拣,有的摊晒,有的焙炒,有的包装,各个都已是大汗淋漓。这时候突然从后院过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妇人,眼尖的三五个茶女当即放下手中的活,飞奔而出,像几个莺雀似的围着那妇人,蹦跳发问。
那个妇人打了个手势,几个茶女便开始猜拳,最后赢的三个人喜滋滋地随那妇人去了后院。
那个妇人是个哑巴,名叫吴妈,主管后院杂活的,刚才有个新活需要帮手,便到前院作坊里找茶女们帮忙。茶女们各个都很乐意,倒不是因为干杂活比制茶轻松,而是因为,后院特别凉快!
高耸的塔楼挡住了骄阳的炙烤,不时地还会有一阵凉风从隔壁的茶园里吹来,在塔楼这边拐了个弯,便往卧房那边去了。茶庄的后院陈设虽然简约,布局却极之考究,藏风聚气,冬暖夏凉。平时下人们就算不干活,都喜欢在后院待着。
刚刚来后院帮忙的三个茶女,现在就聚在少庄主卧房下方的石桌旁。石桌上摆着两个竹篮,里面装着两三斤鲜嫩的四季豆,一边是未剔皮的,一边是剔过的。
三个茶女相视一笑,冲吴妈投去感激的目光,知道这是给她们的福利,不然这点工作量,哪里需要她们帮忙。
“这是给少庄主做晚饭的吗?我记得少庄主不喜欢吃四季豆呀?”其中一个茶女疑道。
另一个心直口快的茶女当即附和:“何止不喜欢四季豆呀,少庄主可挑食了,每天都是那几道菜,别的都不吃。尤其爱吃螃蟹,一年四季不改,有时候崇安没有,还要派人从外地快马运回来……还有什么盐焗荷包豆啊,还有……”
“噗哧……你了解得挺清楚嘛!”一直没说话的那个茶女贼笑了一下,用一种戏媚的眼神觑了过来。
先前说话的茶女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一张俏脸唰地红了,嗔羞地拍了那贼笑的茶女一下。
“唉唉……我可什么都没说哦……”那贼笑的茶女嬉态更甚,假装感慨道:“也不知是哪个姐妹,晚上说梦话还叫人名字……”
“我哪有叫少庄主的名字!”那个心直口快的茶女辩白道,刚一说完就发现中计,羞急地丢下手中的四季豆,与那嘲戏她的茶女追打了起来,一旁的吴妈看见了,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楼上的卧房。三个茶女当即会意,收敛形色继续工作,不过已经晚了,因为少庄主已经醒过来了。
不知是睡穴的效力已过,还是被楼下的嬉闹声吵醒,黄少英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屋顶发呆,还有点昏沉的脑袋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记得自己先是窥视父亲练武,然后看到两个和尚来访,他们交给父亲一个方形包裹,和尚走后塔楼的油灯就熄了。然后自己便上床睡觉,想着刚才的事睡不着,越来越好奇,于是摸黑出门,用昨天在茶园里捕到的一袋萤火照明,一路摸上塔楼顶层。自己翻找了一阵,终于在橱柜下方发现了那两个和尚交给父亲的方形包裹,在萤火的光亮下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个方形的木盒,乌漆透亮的,中间上了锁,盒面上雕着一朵莲花……
之后的事情黄少英便想不起来了。
“奇怪了!我在塔楼上干了些什么?后来又是怎么回到卧房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完了完了!我不会得了书上说的那种梦游症吧?!这事绝不能让老爹知道,不然以后夜生活就要泡汤了……一会探探吴妈的口风去!”
想到吴妈的时候,黄少英才发现肚子饿得厉害,于是下床洗漱,打开窗户。吴妈在后院里看见了,进厨房把做好的饭菜热了一下,端上二楼卧房。吴妈的动作不紧不慢,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的她,对庄主和少庄主的生活习惯都了如指掌。少庄主下床洗漱要一盏茶功夫,从打开窗户算起,热好饭菜过来刚刚好。
果然,黄少英刚将毛巾挂回洗脸架,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吴妈就是善解人意!哈哈,让我猜猜今天会是什么菜,唔……盐焗荷包豆……莆田米粉……玫瑰花茶……还有炒螃蟹……不对,今天应该是清蒸……哎不管了,饿死了!“
黄少英边想边去开门。门外无疑是吴妈慈爱的面庞,端着的食盘里果然有一红一绿一黄三碗饭菜,还有一盅茶,然而却闻不到那股熟悉的蟹香味,黄少英接过看着,当即就傻眼了——
那红油油的不是炒螃蟹,而是炒萝卜;
翠绿的不是盐焗荷包豆,而是烫菜心;
米黄色的不是莆田米线,而是窝窝头;
而那盅茶……黄少英开盖一闻,所幸还是玫瑰花茶!
吴妈的笑容明显有些僵硬,摸摸黄少英的脑袋,比了个手语道:“少英最棒了!”
黄少英不明所以,刚想问吴妈“我是不是做错什么受罚了?”便见老爹也从卧房里出来,朝这边走来。
吴妈回身向黄承天行了个礼便下去了,黄承天手里也端着个盘子,却是摆着茶壶、茶碗、茶杯、茶叶罐,一整套的茶具。
“老爹这是唱的哪出?罚我吃素食?又拿了一整套茶具过来?难不成我昨晚干的坏事跟茶有关?”黄少英几乎已经肯定昨晚是做了什么坏事,只是一旦要回想,脑袋便又会疼得厉害。
黄少英悻悻地回入房内,将食盘往桌上一放,一幅无语的表情望着进来的黄承天,心道:“说吧,我是砸了楼上的茶箱,还是毁了茶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黄承天的脸上看不到怒色,却显然有几分的心事重重,示意黄少英先吃饭,自己在一旁沏起了茶。
“为父知道你不爱喝茶,但我们东庄茶庄世代经营茶叶,少英你身为东庄茶庄的少主人,必要的知识还是要有的,不然以后出去闹笑话……来,为父考考你,茶叶分为几种……”
黄少英吐了下舌头,漫不尽心地答道:“东庄岩茶、大红袍、铁观音……额……乌龙茶……额……”语气中显然有种“你太小看我了”的意味。
然而黄承天微笑摇头的表情却是在说“你没答到点子上”。黄承天道:“世间茶叶种类繁多,不深入了解,光靠死记硬背是没有用的。世间茶叶究其本质,主要分为发酵与不发酵的,就好比万物诸事,归根结底,都可以分为阴阳二极。发酵之茶色泽偏红,是为阳,不发酵茶色泽偏绿,是为阴。”
黄少英嘴角一撇,心想:“老爸,你这不是抬杠嘛……”
黄承天继续道:“然而大千世界并不是非阴即阳,另有过度变化,譬如一年四季,极热为夏,极寒为冬,却也有不冷不热的春秋二季,一年有四季,一月有阴晴月缺,便是一日之中,亦有晦明晨昏。神州浩土,何其广阔,说来只是东南西北;天上星宿,浩如烟海,依照方位形态归并,亦只是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就说这世间种类繁多的茶叶,除了全发酵的红茶、不发酵的绿茶之外,还有半发酵的青茶,比如铁观音、乌龙茶,还有我们东庄茶庄特产的岩茶。”
黄承天说到这里,面前已经泡好了八杯色泽各异的茶,呈在黄少英面前,道:“来,你说说看,这些都是什么茶?”。
黄少英是个做事十分专注的人,方才听老爹边泡茶边讲大道理,表情虽是不屑,然而老爹的每个动作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每杯的茶叶刚出罐时,色泽形态都牢记在心,基本上也都能分辨出是什么茶。黄少英露出得意的笑容,边指边道:“这杯是铁观音,这杯是大红袍……”
“等一下。”黄承天忽然意识到什么,将黄少英打断。接着双手悬在茶盘上方,一阵迅速的推拨滑移,他的指掌并未接触茶杯,只是用气劲驱动,将那些茶杯的摆放顺序完全打乱。
黄少英这下傻眼了。
只听黄承天谆谆道:“少英你做事十分专注,这一点值得表扬,只不过一个人脑力终归有限,在一件事情上过份专注,便容易忽视其他事情,专注之人往往不善于统筹大局,便是这个道理。方才我与你论茶道,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些形色各异的茶叶上了,你没有认真观察这些茶的色泽。”
“色泽?对啊,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黄少英心里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赶紧认真去看每一杯茶的颜色:第一杯是黄色,第二杯是黄绿色,第三杯是黄色,第四杯也是黄色……
“啊!这些茶怎么色泽都差不多呀?!这叫我怎么分辨……不对!我们的东庄岩茶也在这里面,这个茶我肯定熟悉,暗红色的,绝对不是这其中任何一杯的颜色!……这些茶的色泽有问题!”黄少英抬头去看老爹,发现他笑得很神秘,瞬间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哈哈……你刚才没有注意到茶的色泽,这个不怪你,因为在我们东庄茶庄特质的茶具‘如来八宝’里,所有茶的颜色都是差不多的……所以说这茶呢,还是要靠品!”黄承天端起第一杯茶递了过来,黄少英警觉地接过,不知道这小小的一杯茶里,老爹又会给下了什么套。
茶杯是石雕的,里外都上了暗金色的色釉,黄少英举杯品时,视线临近茶水才发现,这杯茶的色泽其实很深,只不过在暗金的杯色衬托下,看起来浅了许多。香气浓郁,入口顺滑清甜,下喉回甘,舌底还有一股妙不可言的岩韵。
“东庄岩茶!”黄少英自信满满地说道。
黄承天微笑颔首:“那你可有品出‘如来八宝’的岩韵?”
黄少英若有所思,想要点头却又蹙起了眉头。
黄承天又递过来第二杯茶:“你再试试这杯。”
黄少英接过再品,这一杯茶色淡绿,口感鲜醇幽雅,回甘之味丝丝冰凉,如沐晨风细雨一般,撩人愁思。黄少英不禁想起了离世多年的母亲,眸中盈盈已有泪花。
这样想来,方才那第一杯东庄岩茶,给人的应该是一种欣喜和满足的感觉,这大概便是父亲所说的‘如来八宝’的岩韵吧!
黄承天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继续说道:“这套‘如来八宝’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一位高僧费尽一生的心力打造的。这高僧年少成才,而立为仕,无奈性情太过刚直,不懂屈伸进退,是以一生起起落落,尝尽悲欢离合,最后遁入空门。他一生只有一个爱好,便是品茶,有回游历我崇安境内的武夷山时,在一处峭壁洞穴之中偶得八块奇石,突发奇想将它们雕成茶杯,之后竟发现用这奇石雕成的茶杯喝茶,竟有各种妙不可言的岩韵,诸般感受恰如自己一生的境遇,之后他参研佛法,更悟到了‘世间万象皆是虚妄,诸相非相方为如来’的真义,遂将八个石杯漆成暗金色,使饮者得以透过茶的表观色泽去品尝它的本味,也即‘如来之味’,‘如来八宝’之名由此而来。”
黄少英饶有兴趣地听着老爹的讲述,自己去拿第三杯品尝,这一杯有些浑浊,气味苦中带腥,入口微辣刺喉。黄少英几乎要吐出来,想想不能被老爹看扁,于是又咽了下去。黄承天看着儿子喝下这第三杯茶,神色是少有的凝重,须臾关切问道:“你……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一种想要……那样的感觉?”黄少英哪里听得懂老爹的意思,只觉喉管呛得难受,端起旁边一杯清淡点的,一饮而尽,随即问道:“老爸,这杯什么茶呀?怎么这么难喝?”
黄承天一时语塞,笑笑说道:“老爸先卖个关子,以后告诉你。”其实这杯腥浊刺喉的茶名叫淫羊藿,乃壮阳迷情之物,对处子却是无效。早上他在塔楼顶层发现黄少英与茶女小琴扭打在一起,以为是欲行不轨之事,担心喜看杂书的儿子看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学坏了,于是借这杯茶试探一下,看看儿子是否尝过男女之事。不过这只是插曲罢了,他们不日就要离开崇安去莆田了,前路茫茫充满未知,黄承天想尽快把祖上传下来的莆田派的五式残招,还有自己的武学传给黄少英,今日的以茶论道主要是为之后讲解武道打下基础。
黄承天看了一会儿子的反应,心下舒了一口气:“儿子果然还未经男女之事,而且从我进来到现在,他的表情一直很坦然。这么说来,早上那件事会不会是他无意识所为?譬如……得了夜行症?!”
黄承天又问了黄少英最近身体有无异样,黄少英心想:我已经被罚吃素了,要是告诉老爹我头有点疼,那以后还不得吃草药了,果断摇头回答“没有没有”。黄承天从儿子懵懂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摸摸儿子脑袋:“快吃饭吧!你呀一想事情就会忘了吃饭,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又见黄少英一副委屈的表情,知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安慰道:“螃蟹什么的固然美味,老爸也爱吃,但吃多了终归不好,也要多吃一些蔬菜瓜果、五谷杂粮之类的……而且以后要是远行的话,也只能吃这些了,有时候露宿荒郊野外的,哪里去弄螃蟹……”
“远行?!”黄少英听到这个关键词,心头一喜,自小在崇安长大的他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是充满好奇,“如果是为了远行的话,暂时吃不到螃蟹本少爷也忍了!”
黄承天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莆田米线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到。”
“为什么?”黄少英不解。
“因为……我们准备去莆田啦!”
“我们去莆田做什么?”
“不,应该说我们准备回莆田啦!我们本来就是莆田人!”
(卷一另有讲述东庄茶庄惨遭灭门的“崇安惊变”等章节,因涉及大纲调整还在修改之中,卷二先行发出,不至于影响阅读,望请读者理解,近日会陆续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