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信息提示音响了,云影从椅背上直起身子,鼠标滑动。
薇薇妈妈:你女儿走丢那天,发生了什么?
云影手指轻颤,敲击键盘时又分明沉重。
Tehya:为什么这么问?
薇薇妈妈:一直有种感觉,却又不好说,如果你不想……
Tehya:我女儿有个玩得很好的邻居哥哥,那是一个看我长大的大哥的儿子。那孩子被他外公带走后第五天,我女儿不见了。那几天,我女儿心情都不大好。那时我的双胞胎一周岁了,刚学会走路不久,妹妹撕了那孩子送我女儿的画册。姐姐马上就哭了,太气了,一下把妹妹推倒在地,砰的一声,嚎啕大哭。小女儿出生后身体较弱,是全家人的重点关心对象。我下楼时,看到我丈夫把我女儿拎到一边,用尺子打她屁股,打她手,挺凶的。爷爷奶奶也在一旁,相当生气。‘这是你妹妹,你是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坏?’‘童遇安,那只是一本画册,坏了还可以买。妹妹还这么小,你不能这样?太不懂事了!’我女儿也后知后觉了,一边哭一边道歉。我把女儿抱上楼后,她还不停地说对不起。让我也打她,她错了,再也不会了。我哄不了多久就要回医院,那天有一个大手术,主任让我当第二把手。临走前,我女儿还让我跟她爸爸说,她错了,让我帮她让爸爸原谅她,不要生气。我说,爸爸会原谅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女儿。我关上门,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擦眼泪一边不知所措地不知道在看什么。下午,小女儿发烧了,丈夫把她带到医院,两个小时后,保姆打来电话说,我女儿在巷子口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两年前,我才想起问丈夫,他原谅女儿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烟。
薇薇妈妈: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第一胎有一半概率是儿子?
Tehya:没有。我有预感。
薇薇妈妈:不是预感。
Tehya:是什么?
薇薇妈妈:你的心,你的灵魂,你自己,你渴望却又未曾得到的一切。
Tehya:你想说什么?
薇薇妈妈:你女儿就是你,小小的你,受尽苦难的你。她太苦,太痛,太孤单,她又渴望温暖,向往美好。你要救她,怎么救?就是高一的你立下的人生理想,生一个女儿,当一个妈妈。把女儿当做你,尽你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所以现在你失去的不止是你女儿,更是你自己,你救不了她。
那天,其实没什么好恨的,大家只是在教育孩子,人之常情。
只是你认为那是欺负,你看到女儿委屈,流泪,就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你恨,只有恨。
可是小影,安儿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他们爱她,也爱你。我从前走投无路时,也恨过我丈夫为什么不看好女儿,也埋怨过父母为什么不能够体谅我。
当我女儿回到我身边,我才逐渐明白,我痛苦的曾经,也在伤害他们。我希望你可以看清,不要一时迷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对他们宽容一点,你也会更轻松一点。
云影看完脸白如纸,浑身冰凉,打字的手也是颤抖的。
Tehya:我想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能聊天了。你虽然理解我,可你不是我。我爱我女儿,这个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们情况不一样,今天很晚了,就这样吧。再见。
洗完澡,童乐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云影正抱膝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面向夜幕,无声无息。
他们的房间楼下就是后庭院,栽植了多种鲜花。
仲夏夜的凉风带来清爽,也裹挟了花香,丝丝缕缕地飘入室内。
童乐像被那暗香吸引似的走了过去,在靠近妻子的时候,又发觉一切气息都比不上她身上那淡淡的熟悉的香气。他就在她身旁,就算双膝抵地也比她高出一点。他吻着她的耳朵,胳膊,“下次不要什么都不说就走开好不好?我很担心,孩子们也很怕……”
云影侧头盯着夜空中某点,默默不言。
童乐埋脸在肩膀处,“儿子跟我们说了,你要带他去旅游,对吗?”
他头发还有点湿,触到她脖颈的皮肤,让她敏感地微微偏头。
“爸爸妈妈答应了。”他低声道。
云影的眼睛极轻地眨了一下。
“你真不要我陪你们吗?”
风凉飕飕的,风中,男人的声音低沉又压抑,又有点破碎。
云影漠然。
沉默不是默认,就是拒绝。这个道理,谁都懂。
童乐的目光流连妻子的侧脸上,在那长久的凝滞的沉默下,他有点透不过气了,猛一下抱起她,回到床上。
人偶起码还有笑脸服务,云影就仿佛一个活死人一般,感情、知觉、意识、记忆全然扼杀在丈夫身体之下。
甚至抵抗的情绪都显得消极,身体疲沓而柔软,好像浑身没骨头。
任由丈夫摆布。
这种状况,让男人陷入一种感觉不到着力点的失重感中。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月,父母动怒不准他们再出远门开始吗?
不是。
从一年前起,从罗城县那归途中,他们之间就已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障碍。他被隔离了。
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开他手,只有与他紧挨紧靠才不至于破碎的女人,就那样丢了。
她什么都不再对他讲。
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充满嫌恶感。
他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亲吻过他,抱过他。
她上一次叫他“哥”又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他的女人。她不会这样的。即使去到最绝望而疯狂的高亢,她也会在一场如泪的热汗中,与他汇流在一起,深深地吻着他,深深迎合他,大哭,哀求,不准他说累,不准他生病,不准她比她先死,否则,她会发疯,她会流浪成一个没人敢要,受尽凌辱的疯人,让他死也不能安心。
漫天飞雪花白了他的头发,眉眼,她会比预见自己年老色衰,更惨然、更恐惧。拂去黏住他的雪花,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头完全包裹住,不让风雪虚构他面目,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不能老去,一点都不能老。
感觉她快不能呼吸了,童乐放过她的嘴唇,又去深吻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只有她有一点感觉,他就不厌其烦。
他不会停的,她一秒钟都没有没有和他走到一起,他都会继续等,直到,她跟上他为止。
落地窗大大地敞开,凉风转至强风,卷入室内,低空雷声低鸣。
风雨将至。
房间弥漫夜色中,彷佛不是黑夜迷惑了清醒与空洞,而是他的声音叫嚣了黑夜,像是安抚,更像是呐喊。
云影从他肩膀上扭头去看窗外的天,忽然就笑了起来。
笑声比雷鸣更通透,比夜幕更荒凉,比他的卖力更深沉。
她就这样笑,童乐就这样结束。
一个人开头,一个人结尾。
她跟随,也止于半途。
雷闪电鸣,狂风暴雨,翻转天地,满室徘徊。
床头柜上的合照摔在地上了,梳妆桌上的瓶瓶罐罐也都相继倒下,感觉整个房间都要掀翻了。
幸好,安儿的东西不在这个房间。
幸好,好儿睡眠很深,不易惊醒。
幸好,阿恒睡觉不会踢被子。
不然,他们谁也没有力气去理会。
风雨也无力招架。
等到那阵雷鸣远去,等到闪电不再骇人,童乐把手从妻子耳朵上移开,胸膛也离开了她的眼睛,给她盖上被子,把她的头转向里边,用枕头挡住。
他翻身下床,关上窗户,捡起夫妻合照,没有摔坏。幸好。
随后,一一把吹落在地的东西物归原处,记住损坏了东西,明天重新买回来。
拿抹布擦干净每一个角落,拿拖把擦干地板上的水迹。
云影就在那片动静声中睡着了。
等到他们的房间,归于原状,童乐回到床上,钻进被窝时,才知道妻子睡着了。他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半。
九年了,她第一次在凌晨前入睡。第一次真的在睡。
最幸运的是,雷鸣闪电都没有再来,风雨也逐渐减弱。
童乐盯着妻子安静平和的面容看了几分钟后,渐觉睡意,轻轻地慢慢地把她整个地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云影分明沉在睡梦中,却在丈夫拥她入怀时,无意识地用后背紧贴着丈夫的胸口,并抓住他小指。
那细微的动作,其实轻微得似有若无。
童乐却在那个瞬间感到疼痛似的拥紧了妻子,吻在她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