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残灯孤影
刘忠元坐在桌前入神。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
屋外是个多云的夜,一路上也没遇上任何雨水,他的眉眼却好像被狂风骤雨浇透了,又潮又寒,若叫谁看了,那人心里也定会生起湿漉漉的感觉来。
偏又时不时露出些苦笑。好似抓了十颗杏仁,在嘴里猛地咬破了一颗苦的。苦杏仁十之有一,唇边苦涩却添九分。
总之,刘忠元的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当然没有哭,当然也没有理由笑。他只是迷惑、自责、懊悔,这些个要命的情绪,尤其是对一个捕头来说实在误事的情绪,让他越沉越深。
自从来到坡后村,好像一直意外频出,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不作为,让李老头儿险些命丧蓝老四之手,也是他的犹豫不决,让裴轻舟等人擅自夜袭蓝老四,险些枉送性命。
想到此处,刘忠元心绪难平,若是今日裴轻舟三人不敌蓝老四,将年轻的生命断送,他实在难辞其咎,哪里配做一名捕头。
那么,他是从几时开始做错了呢?
是从面对蓝老四的时候退缩,让万子夜这个年轻人出面承担,还是本就不该带几个小辈来到坡后村,或是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再关注柳伶人这个......
“笃笃”两下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刘忠元的沉思,他打开门去,有些惊诧。
裴轻舟立在门外,笼着月华的清丽面庞满是肃然,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刘忠元略显慌乱的双目。
两人眼神交汇,不知怎么,刘忠元感觉到,关于他的所思所虑,也许会从眼前的少女这里获得些启示。
就在今夜。
或许可以了结在今夜。
刘忠元的脸不苦了,在一瞬间舒展了开,就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亲切,“裴女侠,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轻舟依然直视着刘忠元,不知作何表情,干脆学了万子夜经常挂在脸上的淡笑,“有些事想同刘捕头聊聊,不知道是否方便?”
刘忠元侧身将裴轻舟让进屋来,请她坐下。裴轻舟跨过门槛,却没有动,一只手抄在袖中,摸了摸随身的短剑,“不必坐了,我同你说几句话便走。”
“裴女侠请讲。”刘捕头见裴轻舟不坐,也不在意,自己坐在桌前,随手剪了灯芯,让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我们已经知道‘散功’是如何丢失的了。”裴轻舟看着刘忠元剪灯芯,火苗飘忽了几下后重归平静,“也猜了猜是谁盗走了‘散功’,所以想向刘捕头请教请教。”
“是吗?”刘捕头道原来裴轻舟是来向他讨教些办案思路,不禁莞尔道,“说来听听。”
裴轻舟将几人的推论大致讲了一遍,“我们认定,整件事里,只有柳伶人一人可以盗得‘散功’。”
刘忠元一愣,倒真的思索了一番,“怎么说来,柳伶人盗取‘散功’,反被‘散功’所杀,接下来若要重新调查对柳伶人有威胁之人,或是柳伶人想杀之人,无异等同大海捞针了。”
裴轻舟缓缓道:“也不尽然。”
“哦?裴女侠已经有了对策?”刘忠元闻言,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穿着粗布的少女。
虽然穿着旧衣,裴轻舟的气质依旧超然,如一颗夜明珠般,不被黑暗所掩盖,兀自亮起光辉。
她的眼神殷切,嘴角紧抿,此刻的神情,刘捕头再熟悉不过,如同官差握着证据,即将与嫌犯对簿公堂。只不过眸子几次闪烁,暴露出些许紧张来。
这让刘忠元想起他第一次跟上司述职的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他讲话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将卷宗叙述清楚。所以眼下,他愿意给这位小辈一些时间,便不多催促,等着裴轻舟开口。
裴轻舟几度措辞,发觉不管如何打腹稿,也无法缓解接下来的话语,便干脆直言,“柳伶人若是想要退隐江湖,对他威胁最大之人,便是几年间与他纠缠不休之人。这人与柳伶人总是在同一处,柳伶人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他......”
“那人便是我。”刘忠元接过话来,没有丝毫怒色,反倒故意讲得轻松,“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常年追查柳伶人,他烦我烦得紧,想将我除掉,没想到反而被我杀了。”
说罢,笑着重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杀了柳伶人。”
这不是个问句。
三言两句中,刘忠元已经知晓裴轻舟的真实来意,心道办案十数载,被当做疑犯是头一遭,倒是还有那么一丝新奇。
裴轻舟却当作是一句询问而回答了,“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猜想,但现在我想通了许多事:我认为你杀了人,杀的却不是柳伶人。”
刘忠元挑眉道:“那你说,我杀了谁?”
裴轻舟不言语了。
每当她说一句话,便观察着刘忠元的反应。可刘忠元的脸上没有被冤枉的愤怒,也没有被戳穿的恐惧,更没有因为裴轻舟答不上话而得意。他的脸上始终带些亲和,仿佛这只是一场商讨,而不是一场对质。
见裴轻舟沉默,刘忠元换了一个问题,“你是说,柳伶人不是我杀的?”
裴轻舟肯定道:“柳伶人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任何人杀的。客栈的死者是你杀的,他却不是柳伶人。”
刘捕头哈哈笑道:“裴女侠,你竟然从这里开始怀疑。世间还在怀疑死者身份的恐怕只有你一人。”
裴轻舟不由地也笑了。
虽然与人对质,但对方却如此爽朗真挚,裴轻舟心下如明镜湖水般开朗,神色也带了些真诚与谦逊,即使口中所言的是对刘忠元的质疑,态度却当真像个请教问题的学生,
“自始至终,确认柳伶人是死者的只有你,官府不在乎死了谁,裴家庄也更在意毒药的泄露,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促使了死者的身份早早定性。”
“是吗?”刘忠元点了点头,“照你所言,我确实有模糊死者身份的能力和手段。只是客栈那人,我为何要将其伪装成柳伶人?”
裴轻舟道:“你是想要别人认为柳伶人已经死了。”
“哦?”
“所以你才会不竭余力地想要扩散柳伶人已死的消息。”裴轻舟看样子早就想通了这个问题,
“大费周章地获取裴家的毒药也好,第一时间请我二伯到现场验毒也好,都是你看中了裴家在江湖上的名声,想把事情的影响力扩大,将柳伶人的死讯传播出去。”
裴轻舟的手从袖里滑了出来,垂在身侧,“一开始我心里便存疑惑,若是普通中毒,总该先找仵作查验。可你当时便立刻请了二伯过去,除非是你已知道那是一种奇毒......”
“等一下。”刘忠元的脸色变了一变,立起手掌打断了裴轻舟的话,“裴女侠,你把我说糊涂了,你一会儿说是柳伶人盗毒,一会儿又说是我大费周章地将裴家毒药搞到手中,前后实在矛盾。”
“柳伶人虽有易容和取物的本事,但却不曾与我二伯和陆老庄主打过交道。试问若想在人眼皮底下易成熟人而不被发现,怎么能不将一言一行模仿精细呢?”
不等刘忠元回答,裴轻舟继续说道,“柳伶人没有接近二位的机会,而刘捕头你,正好与二伯相识,又与陆老庄主有私交,恰是一合适人选。”
刘忠元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指节无规律地扣着桌面,正色道:“这么说来,是我盗取了你裴家的毒药,伪造了中毒的尸身,让人以为是柳伶人死了?”
裴轻舟闷声道:“正是。我想,柳伶人也正是借此机会退隐江湖吧。”
刘忠元垂首,面带哂色,“合着我是在帮他假死。我是官差,他是贼人,我为何帮他。再者说,我帮他假死,他又去了何处?”
火焰噼啪,劣质的灯芯燃得极快。刘忠元的影子瑟缩着投在墙上,摇曳不定,像一座萧索的山,风霜雨雪将它磨平了,棱角也消去了,只剩下漆黑的轮廓。
“他哪里都没有去。”裴轻舟凝视着刘捕头的影子,声音中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他就在这里。”
刘忠元不抬眼,只看残灯,“他在坡后村?”
“他在这间房里,在我的眼前。他就是你,你就是柳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