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幽下,道三爷那一张惨白的脸微微狰狞,甚至于嘴角有了些轻微抽搐。
见到此景,就连唐璜心中也多了几分沉重。
苦心孤诣五年谋划,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柄。
倘若道三爷年轻如唐璜,他或许还能够有着从头再来的勇气。
甚至还要比唐璜更加充满雄心斗志。
可是,他老了,比起来他面色上的老态,他的心已经老了。
青山依旧,人已白头。
又或者说,信仰已死。
而当一个人心中的那份信仰已经丧失时,他接下来的要做的事情,就是摧毁原有的信仰。
所以道三爷在面对到大主的邀请,他没有开口拒绝。
他成为大主手底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也成为如今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道三爷。
这是一种失败,亦不为是一种成功。
人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想到这里,唐璜轻轻一叹,灯光下,他白皙的脸上多了一种无言的悲哀。
从以前开始,他就有着这样一种能够让人屈服的能力,这是唐璜很早就知道了。
可他还是小看了自己的二师兄。
真不愧是你吗?二师兄。唐璜轻轻闭眼,将这一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听见唐璜那一声低幽的叹息,道三爷苦笑了一声道:“唐公子不是黑龙之人,或许觉得我对于大主有些夸大其词。”
“但如今的皇城如日中天,兰相对于圣上的辅佐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真正能够做到震慑江湖群雄的,只有大主。”
“不客气的说,他对于皇城的掌控,甚至在圣上之上。”
从道三爷的眼里,唐璜没有看到他对于皇城的一种尊敬,甚至有着一种从骨子里的蔑视。
“想必皇城潜龙所有人,都有着和你一样的想法吧。”
“鸠占鹊巢,二师兄很享受这种感觉。”
唐璜轻轻笑了起来,可他的眼里看不到半点笑意。
对于这位一向苛刻自己的二师兄,他从来没有什么好感,甚至他于在自己师父死后,他也保持着一副漠不关心。
这是最令唐璜感到愤怒的。
“如果没有这种手段,怎么敢称“大主”二字?”唐璜冷笑一声,察觉到自己心魔忽然有了轻微的躁动,又连忙将自己的情绪收敛。
道三爷不愧是游离在两大势力之中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比。
他看着唐璜脸上露出的冰冷,只是轻声安慰道:“不过大主对于唐公子还是颇为爱护的,不然当年横行天下戏弄圣上,恐怕早就被大主给宰了。”
“可能觉得我还有用吧,没准下一次群臣要弹劾他,他要那我出来挡刀吧。”
“他连宁死不屈的黑龙暗线都能策反,还能对一个不堪大用的师弟下不了手?”
“滑稽十足!”
唐璜转了转手腕,随着一阵轻微刺痛传来,让他在这个昏暗的环境清醒了不少。
见道三爷还要开口,唐璜微笑着打断了他:“三爷,还是说正事吧,我们师兄弟的事,不谈也罢。”
“梅兰竹菊四公子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师兄就算是踏灭江湖,还是卑躬屈膝,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不然他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梅公子有可能是黑龙之人”这句话?”
“因为他从来不能命令我。”
“因为我是横行天下!”
说到这里,只听唐璜一直平淡的声音里,忽然多了几分激烈的情感。
这一刻,唐璜不再像是一个年轻圣人,他更像的,是一个从来得不到长辈重视的孩子。
唐璜嗤笑了一声,随后英俊的脸上多出了几分不屑。
“三爷还是继续赶路吧,这些事都过去了。”
唐璜连忙摆了摆手,示意道三爷继续赶路。
道三爷张了张嘴,见唐璜不愿再说,他也只得继续向前走去。
“好”道三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讷的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狭窄的地道之中,像是一声声闷鼓,敲的石壁上灯火轻闪。
唐璜看着走在前面的道三爷,只见他将指尖放在刀柄上轻轻敲到,原本有些冷意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嘴里甚至哼起了小曲。
而走在前面的道三爷察觉到身后响起的异样,他身子微微一颤,却不敢回头看去。
没有道三爷的阻拦,唐璜反而越哼越起劲,甚至忍不住轻声唱了起来。
“金玉配腰间,红布做双鞋,敢问有情郎,何时入洞房。”
唐璜声音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轻柔,甚至有些尖锐,就像是戏楼里刚刚学唱戏的花旦,有些僵硬的装模作样。
“灯火尚未熄,美酒尚未饮,手中长剑未饮血,用甚做嫁妆?”
下一刻,唐璜声音一转,变得粗犷有力,重重的回荡在这空幽的地道中,驱散了四周的清冷。
而道三爷听见身后一起一伏的声音接连响起,顿时连大气不敢喘一声,只得闷着头向前面走去。
甚至在内心偷偷祈祷自己能快点到达目的地。
“宾客尚未归,已是酒中醉,情郎擦亮手中剑,割下头颅做嫁妆?”
唐璜声音变得清脆,却又似乎带着无限哀愁。
“不成,不成。”
“有甚不成?”
“还有一人没醉嘞,正在前面听小曲儿。”
唱到这里,唐璜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仿佛自深山之中忽然响起的狐声悲啼,悠长而又幽长。
只听唐璜颤声唱道:“到底是谁在听曲儿,到底是谁没有醉,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道三爷只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忽然炸起,对于自己身后更是多出了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终于,道三爷强忍着心中惶恐,慢慢转过了头,而随后他看见的,是让他终生难望的一幕。
原本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唐璜,不知不觉间已经贴近了他身边,甚至道三爷在转身的哪一刻,那能听见唐璜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唐璜冷冷的注视着道三爷,随后在道三爷瞪大的双眼下,然后咧开嘴,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到底是谁呢?”唐璜声音幽幽,而他的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了半分光泽,甚至有些暗淡失神。
这一刻,道三爷忽然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位年轻公子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用来给死人被葬的白面纸人,惊的道三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唐......公子...”
唐璜看着道三爷脸上难以抑制的惊恐,忽然狂笑起来,他身子激烈的颤抖,长长的影子在的灯光下不停的晃动,像是一个重见天日的恶鬼。
“三爷,被吓到了?”看着道三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唐璜此刻已经笑出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大笑出声。
道三爷看着唐璜忽然的大笑,心中的恐惧非但没有渐退,反而愈演愈烈。
笑声持续了五息之久,终于,在唐璜厌倦了之后,他慢慢收敛了笑声,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怎么了三爷,你不是觉得我师兄很爱护我吗?刚才这一幕,是他把我丢在坟地两个时辰后,做出的事。”
说到这里,唐璜轻轻拍了拍脸颊,似乎是因为突然做了太多的表情而感觉自己的脸微微发麻。
“这种事也就算了,还有更狠的,你要不要试试?”
唐璜走近道三爷,见道三爷身子不由自主的后退,他一把将道三爷拉了起来。
“唐公子,算了,算了。”道三爷见唐璜恢复了正常,他连忙摇了摇头,示意唐璜停止这种玩笑。
而唐璜见道三爷快要吓破了胆,他也不是什么魔鬼,自然是笑着点了点头。
唐璜道:“所以说三爷,有些事情在不搞清来龙去脉的时候,不要擅自做老好人。”
“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唐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向着前方走去。
听见唐璜的话,道三爷仍愣在原地好一会,见唐璜的身影愈来愈远,他连忙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三爷,看见门了,赶紧过来吧。”听见唐璜有些遥远的声音,道三爷连忙应和,大步追了上去。
而这一刻的道三爷,已经将全身真气提了起来,他走的每一步更变得是沉重而缓慢,只要唐璜再来个二次突袭,他就立马远遁。
不过,看着此刻这站在一道青铜大门处的不停观察着的唐璜,道三爷未敢大意,硬着头皮靠了过去。
见道三爷走来,唐璜转过身来,对着面色僵硬的道三爷报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微笑。
唐璜笑道:“三爷,就是这儿了吧。”
道三爷见唐璜似乎真不会再搞这种二次惊吓,当下也是微微宽心,脸上原本紧张的神色也稍微柔和了一点。
道三爷有些无力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唐璜身侧。
而唐璜瞧见道三爷这副神色,也是有些纳闷的说道:“三爷这么害怕?”
听见唐璜的问话,道三爷苦笑摇了摇头,只见他看着唐璜,有些无力的说道:“唐公子方才的玩笑的确是令道某心中一惊,但道某也是看惯了生死,自然不会害怕成这样。”
“那怎么三爷还是这样一副神情?”唐璜有些诧异的看着道三爷。
道三爷此刻看着唐璜,似乎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错觉,从道三爷那一双充满惊惧的眼里,唐璜竟然看到了一丝怜悯。
道三爷脸上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唐公子哼的曲,是叫“今夜入洞房”吧。”
唐璜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是啊,听我师兄跟你哼过?他总是喜欢这种恶趣味十足的东西。”
而听到了唐璜的话,道三爷心中又多出了几分肯定,随后看向唐璜的眼里,已经满是怜悯。
“怎么了?三爷,怎么这样看我。”唐璜笑着说道。
道三爷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当年,大主在杀人之前,总是哼......这首曲子!”
说完,道三爷悄悄的看向唐璜,却发现唐璜神色不变,仍是笑吟吟的看着道三爷,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你知道,在你熟睡的时候,一个满脸刀疤的死太监正站在你床头,拿着尖刀笔着你的脸,然后说“想要把这张脸借走”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吗?”
听到这句话,道三爷身体一震,再看唐璜脸上那一如往常的微笑,道三爷只感觉自己腹内翻涌,一阵呕吐感紧随其后传来,连忙被道三爷压了下去。
“三爷你虽然把人家的头颅挂在门前,但那是我师兄玩剩下的。”
“所以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宰了他。”
唐璜挑了挑眉,对愣在原地道三爷轻声说道:“开门吧。”
道三爷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对于他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心中升起的恐惧迟迟没有消散。
“到底是谁呢?到底是谁?”
唐璜走到附近的一处正在燃烧的灯盏,然后轻轻吹灭。
一阵白烟悄然升起,在火光熄灭的最后,映照出来的,是唐璜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