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热闹的街道微显沉闷,嘈杂的人流少了进进出出,更显拥挤。天空中的云也更加拥挤了,挤在扬州城上空,似乎在纠结该不该下雨。
而在扬州城城门处,黝黑厚重的铁门只留下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缝,也不知在等何人通过。
在城主府的连夜不停的落子声里,城门闭了又开,开了了又闭,直到一点漆黑飘来带着一枚黑子落下,漆黑的铁门将一人可过的缝隙也咬死在死寂里。
凌晨,城主府传出命令:扬州城从今日起,不许进出,至于何时解封,容后再定。
白阳用冰换来的墙和玉女楼的红木大门上,分别贴着一个写着将军命令的告示。
告示是飞来的,从天而降,将欲拔剑的风霄,与欲出刀的白阳全都挡了回去。
告示上沾着水滴,云中的水滴。
变故来得突然,令人毫无准备,也打乱了许多人的准备,除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兵,和一个书生。
扬州城上空的云飘了许久,风雨欲来今来,不是不落,而是时机未到。
今天,王贵没有去街道上巡逻,岳武也没有。
王贵叫来他的十一名兄弟一起开始执行守城兵的任务。
他本想让岳武帮忙,可是岳武突发其想地找白阳下棋去了。
“王头,我们去哪啊?”王贵领着十个士兵,向扬州城西南方的城墙下走去。十个士兵全部穿着便服,三人赤手空拳,三人佩剑,还有四人持刀。
扬州城城墙下方,鲜有人去。那里除了供守城兵歇息的三俩高楼,就只有一片倒塌废弃的木楼群,已经快被遗忘在扬州城的繁华里——那里,是扬州城第一代居民的居所,比其他任何所在都要安静,除了盔甲的磨蹭声。
王贵把刀鞘倒提在手里,轻轻一倒,一个黑乎乎的小沙粒掉了出来。小沙粒黑得像墨水一样,在墨水包裹下,只有三个红点不是黑的。
王贵把小沙粒放在手心,手掌伸向身前一点一点地挪动方向,似乎在勘探方向。十名士兵心下好奇,全都凑上前来围观,却并不出声打扰。
突然,两点红点亮了一下,似弱弱的被风吹过的火星。
“走这边。”王贵悄悄提醒,把小沙粒收回了刀鞘里。刀鞘上也有墨迹,乱七八糟的墨迹,很细很浅,很难发现。墨迹是岳武画的,可以屏蔽沙粒的主人和沙粒之间的感知。
十名士兵悄悄地跟着岳武,到了目的地后,全都压低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连心跳也放缓了节奏。
“阁下,您这个墙,还是打开一面的好,两面堵死,实在不雅。”岳武摇着头从墙上跳下去。
这几日,每一天,他都会和王贵来看望白阳。王贵总是带一壶酒,岳武则什么都不带。
今天,王贵没来,岳武独自来了,带了三样东西——一副棋盘,两盒云子。
“我有时喜欢热闹,有时喜欢安静,而且,墙是我的。”白阳看着天上的云,挑起眉头,淡然说道。
云,多了,昨日两三朵,今日变成了四五朵,全都停在扬州城的上空。
“也对也对,人,总是矛盾的。不过,在下今天不是来与阁下讨论人性,而是来与阁下讨论棋道。”岳武刷地收起了折扇,在掌心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风雨欲来,摆弄经纬,翻云覆雨,恰恰契合此情此景。
白阳一怔,睨着岳武平静的脸。这一次,他没有在岳武脸上发现笑意。哪怕是第一次相遇时的试探,岳武都能保持微笑不变,由此来看,今日的棋对岳武很重要。
“我还没好。”白阳上下打量岳武,发现岳武的腰带没了黑白相间,只有连成一片的凹槽。于是,没有挑眉,颇为平静地说。
他还没好,即使没有封城,他也不会去南山,他还需要准备。
他还需要抚刀,没有时间下棋。
而且,不让人对手达成所愿,也是棋道,虽然比较低端,但是有效。岳武拿出围棋的时候,他们两人便是对手了。
“阁下在做什么?抱歉抱歉,是我失言,不过,也许下了棋之后,阁下与风霄之间的决战,就可以免了呢?好与不好也就无所谓了。您说呢?”
岳武不再多嘴,恢复了笑容,如春风拂过。
不用对战,自然有了下棋的时间。
春风之中,自信满满,挡住了后心一滴一滴飘走的冷汗。这一局,无论谁胜谁负,都会改变太多的东西。
——
“王头,我去树上看看。”一人向王贵轻声询问,王贵冲他点点头。一个瘦子走到树下,手脚并用,猴子似地爬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上,消失在了树梢。
王贵则领着其余九人继续前进。
“王头,我也去。”另一人,袒露双臂,指了指一块石头。王贵点头,那人便走向石头,只见他手从腰间取出一块灰绿色的方块布,轻轻一挥便消失了,似与石头融为了一体。
“王头,我们哥仨去城墙上看看。”三名剑修按了按手中的剑,轻盈地向城墙上攀登而去。每一人都用一手双脚借力,另一只手则向上举着一枚圆形的令牌。城墙上的士兵,身着金盔重甲,手持丈二长枪,看似漫不经心地巡逻,实则将城内城外所有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若非三名剑士举起令牌示意,守城兵定然让他们血染枪下。
剑修爬上城墙,冲着守城兵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蹲在了城墙上。守城兵仍然自顾自地巡逻,无一人上前搭话,甚至无一人转头三人看一眼,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三人。
扬州城墙,依然只有哒哒的脚步声和盔甲的摩擦声,幽深沉寂。
王贵环顾四周,带着另外五名士兵继续前进,走到了倒塌的木楼之前。此处久无人至,木楼的木,已经糟了,成为虫蚁的乐园。
五名士兵悄悄地散到四周观察,半晌后,各自拿回了几根枯木。王贵则蹲下,检查了一下此地的土壤。
“王头,虫洞无虫。”一个没有携带长刀的士兵拿着一块门板的碎屑递到王贵面前。木板已经被虫子咬出了一个个小洞,却是一个虫子都没有发现。
王贵扔下一把细沙,摸了摸藏沙粒的刀鞘,看着一只轻轻飞来又匆匆飞远的蝴蝶,轻轻冷笑道:
“是这里了,准备吧。”说着话,几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双手背后打出几个手势,只有身处高处的人才能看见。
手势打完,王贵拿着那块儿门板的碎屑,走到了一座伫立在废墟中的茶馆前,随意打量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
茶馆是四周唯一的木楼,孤然伫立在岁月之中。
“看茶!”王贵的声音很大,城墙上下,都能听清。然,无人意外,因为兵的声音,一直很大。
城墙上下都是兵。
——
“我有一位故人,他说过,一个人的棋道,最能反应人性。”白阳看着岳武,想起了故人的话。棋道通天,可观阴阳交替、沧海桑田、日月轮回。轮回之内的人,无所遁形,必将自己的一切暴露在黑白棋子之中。
那是一个老头,很老很老很老的老头,比那云九,更老。
“所以,下吗?”岳武挥扇扇走了桌板上的灰尘,摆上了棋盘。最普遍的人性便是想赢,岳武觉得没有讨论的必要。最重要的是,他很喜欢隐藏,为了不暴露,从孩童时挂着春风般的笑脸。
没有人喜欢输。
“你活不过三秒。”白阳幽幽开口,自信地说。
他不喜欢下棋,诚如岳武所言,他下棋,只是为了赢。毕竟,其余的家伙都是怪物,更没有办法赢。
岳武闻言,刷地摊开折扇,面色变得难看起来,看了看天空,而后摇了摇头说道:
“既然如此,让我先行如何?”此番下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他想要取胜的信念反而更强,哪怕非君子一些、哪怕有些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我选白子。”白阳抬脚,将白棋拨到了自己的面前。
“既然如此,您,便是答应了?”岳武欣然一笑,并不在意白阳不斯文的行为。
——
“上茶?老身乃是扬州城内一无人赡养的老婆子,见此间无人,便到这里住下了。图个清静罢了,没想到还是有人找来了。”
王贵大喝一声便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茶馆无茶,板凳桌面也无灰,显然是被人精心收拾过。
王贵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拂过,轻扬了一下嘴角。‘这么爱干净,看来马尿真的有用。’
思忖间,一个皱纹沟壑、黑斑斑驳的老妪佝偻着身子从二楼一点一点地沿着楼梯侧身挪移。
老妪身体僵硬,死气沉沉,每挪动一步都能听见关节的摩擦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沙哑。
王贵斜眼瞧着老妪,右手紧紧地握着刀鞘,面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心中却煞是狐疑,刀鞘中的小虫为何没有异动,这与岳武所说的不一样啊,难道来错了地方?
心中的疑问自然不能对外人道,他只是将视线游走在茶馆内。
“哎,扬州城真是不一样了啊,老婆子古稀之年,腿脚不便,竟然也没有人上前扶我一把,真是和我那个不孝的儿子一样混蛋。”老妪见王贵钉子似地坐在板凳上,毫无起身相迎的意思,嘴唇微动,面露惨然地说。
老妪的声音更加沙哑了,宛若北疆的不停吹打地面的风沙,沙哑、阴郁、凄惨。
王贵听见老妪的话,嘴角不可察觉地扬了扬,左手放在桌面上轻弹军乐,右手则拿起刀鞘,轻轻磕了。
刀桌相碰第三下时,一个黑色的沙粒从刀鞘里掉了出来。王贵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老妪,只见老妪直勾勾地看着桌面上的沙粒,没有半分异样神情,嘿嘿笑道:
“老婆婆说笑了,若真的腿脚不好,何必上楼呢。又怎么能上楼呢。”和白阳在一起待地久了,王贵问话地时候,也不自觉地学起了他,轻飘飘地,将疑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王贵并不知道,这样问,会让人无法回答。
老妪沉默了,仍然一点一点地向下挪移,半晌过去,才下了五级楼梯。
“好人自然也有,只不过,好人不长命啊,把我搬上楼就已经死了。哎...”老妪戚戚然地喟然长叹,摇晃着灰蒙蒙的头发。
“哈哈哈,原来如此,不过嘛,老婆婆您的腿脚虽然不好,倒是耳聪目明啊,这么小的小沙粒都能看清楚。”王贵向门外望了一眼,百米外一棵柳树轻轻晃了晃,于是放声狂笑。
说着笑着,还不忘将小沙粒拿在手中揉搓起来,嘶嘶吱吱的叫声尖锐地在楼中响了起来。
“住手!”老妪面不改色,疑惑地看着王贵。
王贵心下一惊,猛地略出茶楼。有人愤怒地大喊,声音却并非来自老妪,楼顶有一妇人在怨毒惊叫,恶鬼一般。
王贵捏着小虫的手更加用力,而后竟是闭上了眼睛,感知周围的风动、声响。
“哎,老婆子说了,那人死了。本想废她功力,留她一条性命,看来,哎......”王贵冲出茶馆外,老妪竟然出现在了一楼板凳上。不但如此,她的身后还放着一个倒地的黑衣人,从身形看,是一个女人。
一个正在挣扎、扭曲身体的女人,正在大口的喷吐鲜血,黑色的面纱一点一点地沾湿,瓜子脸上精致的五官亦随之显露出来。
老妪惨然叹息,一脸忧郁与不忍。
王贵面上惊讶,心中却在冷笑。
他闻过一缕清香,见过一代绝色,世间芳华再美,再无可以让他倾倒的人。
想到这里,王贵有些失落,双眸锐光凌厉四射。
“前辈大能,竟然已经替我们诛此贼人!真乃高义!”王贵一面行礼,一面快步上前,恨恨地看着倒地的妇人。
那妇人见到王贵上前,一顿一顿地抬起头来,又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王贵一脚踩在门框上,就要探出双手去拾下黑衣人的面纱。这才想起,右手还拿着小沙粒。小沙粒一动不动,三个红点也融入了墨黑。
王贵随手将小沙粒向后抛出,扔在了地面上,幽幽地说道:
“来扬州城闹事!死无可赦!”说罢便抬手变爪,一手抓向黑衣人的咽喉,另一只手则探向了身后挥了挥。
老妪端坐在他的身后,全然不在意王贵的举动,静止了一般。
黑衣人已经昏迷,同样不能做出反应。
王贵的手距离黑衣人的喉咙只距离毫之时,嘿嘿的笑声再次响了起来,打破了沉寂。
“哈哈哈,我要是把那个虫子捏碎了,你还躺得住吗?”
声音来自王贵。
——
“到我了吗?”白阳看着天空问。云,又多了,看来想和他下棋的只有岳武一个,想看他下棋的人很多。
“是的。”岳武春风般的笑脸变成了东风,有点冷,也有点黑。他暴露了。
“随便放。反正,都是我的。”
“……”
——
‘啪’像是有人踩断了木棍,又像是水滴溅落。
细看,不是水滴,而是墨。
地面上多了一粒沙。
王贵的指间多了一滴墨。
“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