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展将剑刺入地面,拖出一条足有三十尺长的痕迹方才停止,受此重击,让他本就虚脱的身体此时已变得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剑刃刺进肩头时传来的冰冷触感也几欲把支撑着他的这股灵魂力量驱散,方才那极度的疲敝之感再度袭来。荀玉展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阵晕眩,他使劲地甩了甩脑袋,以此来获得片刻的清醒。
魏定山目光一沉,倒提双剑俯身向荀玉展袭去。若是以前的他,在一击得手之时绝不会给予对方片刻的喘息之机,然而此时他的状态也同样不容乐观,虽说方才一招得手,但其后他已没有了余力。
此前魏定山见荀玉展手中莫名地多了一把剑,又莫名地恢复了气力,便让他重新审时度势起来,最后决定以守为攻,本暂不欲主动出手的他见荀玉展根本不堪一击,心中暗笑的同时,转守为攻。
见魏定山袭来,荀玉展匆忙摆好架势,眼中除了剑,已别无他物。
“剑一,右突,以力,刺要害。”
荀玉展双手执剑,恍然间,耳旁忽地响起了一句话,儿时握剑的身影顷刻间浮于他的脑海中,那时,父亲荀无琊站在他的身边,刺出一剑,其后,荀玉展也学着刺出了一剑。
魏定山须臾间已突击至荀玉展面前,右手腕一转,那倒提的一剑翻过,直往荀玉展面门刺来。
荀玉展的身体本能地抬臂挥剑将之拦下。
短兵交锋,相持不下,画面仿佛定格了,气竭力穷的两人极有默契地喘了一口气,尔后魏定山的下一招便已袭来。
“剑二,左曲,以形,横腰腹。”
那一声又清晰地响起,荀玉展双臂奋力一推,将那悬于自己面前的右剑逼退,尔后顺势向下挡住了魏定山的第二招。
哐当!
两兵相接,一声震响,二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
魏定山双眼圆瞪,他似乎察觉到了荀玉展像是在他出手之前就已提前做好了准备,怎么这一瞬间本来毫无章法的书生会变得如此?魏定山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右剑高举,不信邪般地再度出手。
“剑三,右回,以势,斜胸肩。”
荀玉展横剑再度挡下一招,二人被反力震开,尽显疲态,大口地喘息着。
三招过后,虽是拦住了魏定山的进攻,但荀玉展忽觉手中的长剑变得无比沉重,连番交手下他身上的伤口也愈发地刺痛,血流如注,几乎要晕死过去,但又不知是哪来的力量总是在支撑着他,让他依旧吊着这一口气不至于倒下。
魏定山同样也不好过,此前在与天相之力缠斗时本就已伤痕累累,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唯有心中那沉浸了多年的“复仇”二字在告诫着他,不能就此倒下,绝不能就此倒下!
魏定山大吼一声,像是一头年迈垂死的雄虎,发出了最后的属于他的王者之气。
“剑四,左……”
一剑再度袭来,但荀玉展的脑中却一片空白,早已生疏了的他此刻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招式,慌乱之际他只能匆忙招架,只是本就武艺不精的他根本不是魏定山的对手。
魏定山的左剑由右下至左上一剑斜劈而去,荀玉展虽遮拦不住,胸前顿时被撕裂开了一道口子,但好在他阻了对方三分剑锋,否则直接便将在这一招之下丧命。
一招得手,魏定山瞳孔骤然放大,力量仿佛忽地涌现,爆发,他顾不得身体的疲顿,竭力再度出剑,势要以此取下荀玉展的性命。
然而这一剑,终还是慢了半拍。
“剑五,右……”
“剑四,左挑,开二度。”
“剑五,合壁,复而归。”
“这是荀门剑法一出手法啦,这都不会,笨蛋!”
一道清脆灵动的声音蓦地响起,荀玉展手中的长剑微光流转,一道透明的虚影自剑身之上跃然显现,一息间已化作一名少女的灵魂,此灵与真人模样无二,只是脚下如有生风,漂浮于地面上。
少女埋怨般地笑骂了一声,尔后身形腾起,又落下,几与荀玉展重合,她的双手攀上了荀玉展的手背,仿佛是两个人握住了同一把剑。
荀玉展眼睛一红,不禁又落下了泪,“无双……”
“大男人别整天哭哭啼啼的,剑,握好了!”这灵魂正是先前与剑相融的荀无双,她俨然已成了那传说中的剑灵,“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都能忘,还得劳烦本小姐亲自教导你,给我好好学着点!”
荀无双嗔怒地说道,荀玉展如同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般仍其摆布,只见他横剑于胸前,轻易地挡下了袭来的一招,随后身形迅速后撤,与魏定山拉开了距离,重整态势。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魏定山愕然地望着荀玉展,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亦不知对方为何流泪。
荀玉展听话地卷起袖子掩面擦泪,只是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俨如潮水般决堤而下,怎么都止不住,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他曾听闻剑有灵,却不敢相信那只在书里传闻中见过听过的剑灵,如今竟真正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很想知道无双为何会变成这样,但亦明白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现在的对手,只有魏定山。
“你别哭了,我还是灵魂,别人是看不到我的,你再哭,魏定山也要觉得你是个傻子了!”荀无双又骂了一声,生怕自己的大哥给她丢脸。
荀玉展抽泣着,点了点头,重新将剑握好,荀无双就这般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握着这把名为无双的宝剑。
“荀玉展,你累吗?”荀无双忽地问了一句,如今的她虽仍是灵魂,却浑身充满了力量,已然恢复到了以往的性格和活力,便又开始直呼起大哥的名字了。
但荀玉展却觉得这种称呼更为亲切,他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
“魏定山也很累,但你得给我挺住!不能丢人!”
“否则……哼!”
“有你在,我不会输的!”荀玉展的收敛起笑容,眼神终于变得认真起来,他的目光落向魏定山,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者已然杀至。
方才强行的一击未能得手,已让魏定山本能地大感不妙,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荀玉展手中的剑有古怪,但以他又不知古怪在何处,直至此时见到荀玉展在自言自语一般,他方才有所醒悟,难不成星辰的力量仍在?
一念至此,魏定山终入疯狂,他不待喘一口气,便提剑再度杀来,而这,已然是不顾一切了。
荀玉展怒吼一声,以此壮声势,提剑迎上。
交错的剑影中,终于迎来了落幕。
此间,不是两尊神祇间天崩地裂的战斗,亦非凡人间你来我往的章法,而是两头野兽,两只浑身浴血的恶鬼,凭着本能,用生命在做着最后的搏杀。他们即使是握着剑,也几乎费劲全力,扬起的剑,是那般的缓慢,打出去的招式,又是那般的绵软无力,但却总能精准地刺入彼此的身体,因为他们已没有余力去抵挡,只能选择避开要害,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没有任何招式技巧可言,是一剑又一剑原始的厮杀。
噗呲。
噗呲。
光影之中,剑,仿佛在说话。
“啊!!!”
荀玉展仰天怒吼,一剑刺穿了魏定山的右臂,后者喉咙一阵咕哝,鲜血自嘴里流下,右臂垂倒,手里长剑终于坠落在地。
魏定山踉跄一阵,双眼死死地瞪着荀玉展,他看到对方双手又已是一剑高举,而在这一瞬,有一个身影仿佛与之重合,而那个身影,也同样流着血泪,用着同样的剑,一剑落了下来。
而这眼中看到的一瞬,仿佛是一个幻觉,却又是那般真实。
“原来如此……”
魏定山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是那般苦涩、惨烈,他似乎终于明白了荀玉展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为何会在剑招上与他旗鼓相当,又为何让他感到如此的熟悉。原来,他不是在与一个人战斗,自始至终,都不是。
“荀无双……”
魏定山的身体一阵摇晃,双膝一软,终是不支地跪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子兀自笔直地挺着,嘴里喃喃,表情呆滞,看不出悲喜。他想起了这个少女,荀门之中最为出色的天才,也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弟子,最后,竟败亡在她的手上。
魏定山呆滞之中,又笑了一声,这一次却是自嘲的笑容。
荀玉展孤寂地站立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名几欲垂死的老人,心中那股悲痛感又再度袭来,曾经熟悉的画面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魏定山,魏伯……这个长辈一样的人,现在能听他好好说话了吗?
“魏伯……”荀玉展低声道,声音无比哽咽。
魏定山冷眼相对,表情不屑,仿佛无了牵挂。
荀玉展横剑于胸前,泪流满面,他没有动手取魏定山性命,而是这般流着泪看着对方,眼中尽是怒、恨,亦有着无尽的不舍。
“魏伯,现在……你能回答我的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