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将那方手帕像宝贝般收好,转身便欲往院墙外跑去。
“对了,小乞丐。”梅妃君轻启道。
“啊?”
男孩赶紧又回过头,只见梅妃君怀中抱着一名熟睡的小婴儿轻轻地晃着,笑眯眯地对他说:“你想要抱抱她吗?”
男孩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随后尴尬地笑道:“呃、不了,万一吵醒她就不好了,何况……我身上好脏。”
梅妃君不置可否,伸出指头戳了戳婴儿的小脸。
“梅姐姐,这丫头叫啥名,你想好了吗?”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想好了呀。”
“叫啥?”
“初见。”梅妃君凝目望着院里的梅花,轻轻地念道。
“喔。”
男孩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暗道不愧是梅姐姐,起的名要比自己那老爹起的好听多了。
他望了一眼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的梅姐姐,挠了挠头,转身向着院外跑去。
身后,梅妃君垂首,怜爱地望着怀中的婴儿,笑靥浅浅,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语道:“丫头,你以后可千万别像我这样啊……”
又是一声叹息。
而院外,男孩却忽然驻足不前。
其实他在接过手帕的那一瞬间,心里便已有了悔意。
微生悠是什么人?男孩的心底自然是清清楚楚。
坊间市井里肆虐的流言,甚至让这个与朝中大人物丝毫沾不上边的小小乞丐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故事,即便他对此什么也不懂;而男孩唯一明白的是,梅姐姐口中的这位“微生悠”,乃是大周的齐王,陛下的二儿子。
这岂是他一个乞丐说见就能见的?
男孩认真地琢磨了一会,不禁想起那天自己独闯明月楼的事,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
还说不是刀山火海。
不过,自己烂命一条不怎么可惜,怕就怕……
他忐忑地回望了一眼那又高又厚的院墙,身体抖的更厉害了。
就怕耽误了梅姐姐的事啊!
这般心虚之下,男孩不禁放慢了脚步,开始一步三摇晃地走着,同时绞尽脑汁地试图想出些有用的法子好让自己能溜进那齐王府之中。
还未走出多远,墙内忽然传来一阵动听的琴声,声音很轻、微弱,好似伴着雪、乘着风,悠然地飘了过来。
男孩愣住了。
他虽未读过书,不识字,更不懂词曲,但却有着不错的记忆力。他可以肯定这首曲子他从没有听梅姐姐弹过,或许这应该就是方才那首戛然而止的离歌下阙吧。
男孩不明白梅姐姐为何又弹了起来,也许是自己不配当一个听众,也许……是这首曲子不需要听众吧。
男孩忽地用力攥紧了拳头,向着前方跑了出去。
他明白,自己还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听到这琴声。
直至那阵琴声被嘈杂的人声淹没,再至这人声渐渐散去,男孩又行至了一处清冷的巷道里,道旁,还是又高又厚的围墙。唯一说得上有区别的是,这里既巍峨又森严。
男孩摸了摸贴身置于胸前的那方手帕,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往正门处走去时,忽然有一道黑影仿似从天而降般拦在了他的面前。
男孩吓得浑身一哆嗦几欲栽倒,本能地便欲转身逃跑。但随即男孩又反应过来,暗道老子这回没偷没抢,又何惧之?再说了,就是想跑,还真不一定跑得掉。
男孩抬眼偷偷地打量起来人,只不过这人戴着一顶斗笠,让人看不清真容。
好在来人还算友善,他微微弯下身子,像是在劝诱般说道:“小子,梅妃君让你送什么东西,能交给我看看吗?”
男孩感到自己似乎要窒息了,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浮现出无数个疑问,尔后这无数个疑问又汇作一句话:“你是什么人?”
“喔,别紧张,小子。”来人两指夹着帽檐往下拉了拉,轻笑道:“我只是想看一看,顺便……再帮你送一送。”
“滚!”
男孩不知哪来的勇气吼出了这一句。
只是话音未落,男孩便觉自己的身子一轻,随后悬空浮了起来。
来人单手掐着男孩的脖子将其高高举起,那一刻,他嘴角的那抹笑意在男孩的瞪大眼中似乎变得越来越残忍。
“我说的话,从来都不会说两次。”
“小子,勇气可嘉,不过我倒要教你一点。”
“千万别不自量力。”
男孩被掐的喘不过气,一张笑脸憋的涨红;他双手抓着对方的胳膊拼命地拽着,踢打,却无济于事;想要开口大骂,又骂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便是用那双还算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来人对此毫不在意,单手一挥便将男孩甩了出去,随后便见一方手帕在其掌中被缓缓地摊开来。
男孩一屁股坐倒在地,还未来得及喊痛便急忙伸手摸向胸口,顿时又惊又急。显然梅姐姐交给他的那方手帕,不知为何已经到了那戴着斗笠的混账家伙手中了。
“你……”男孩跳了起来,满腹的怒火还未发泄,忽感自己好似坠入了冰窟一般,一股无形的气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那已到嘴边的话自然也生生地憋了回去。
“小子,回去吧,这玩意,我会送到的。”
男孩低垂着头,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听着耳边这看似平淡的话语,男孩却清晰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的透彻,令人毛骨悚然。
男孩想要反抗,却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着这寒意侵袭,直至褪去。
男孩如惊觉般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人早已不知踪影了。
他颓废地软倒在地,吸了吸鼻子,突然就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母亲死了的时候,他没有哭;父亲被人打死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没有哭;东躲西藏,忍受着各种毒打之时,他最多抹两滴眼泪,也依旧没有哭;但这次,他真真切切地哭了,就连男孩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哭过之后,他起身拍去身上的雪,落寞地踏上了回去的路。
他不知道该如何像梅姐姐交待,甚至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但男孩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有担当,更何况,他还听过一个词,叫做“以死谢罪”。
只是在他回到院子里的那一刻时,他的心情还是难以自抑地紧张了起来,他不怕死,唯独害怕一种对他来说比死还要难受的惩罚。
月亮升了起来,院内梧桐树影摇曳,幽静至极;梅香飘过,像极了那方手帕上的味道。
男孩又吸了吸鼻子,向着那座小阁楼走去。
檐下,梅妃君一袭红色长衫,伏于琴台,似在酣睡。
这样的场景男孩见过很多次,只不过他记得梅姐姐以前似乎穿的都是白衣。
男孩隔着远远地打起了招呼:“梅姐姐,那、那个、我……”
他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对方也并未作出回应。
他咽了一口唾沫,向前走了两步,接着忐忑道:“我、我把梅姐姐托付给我的东西搞丢了……”
说完这话后,男孩缩起了脑袋,生怕惹来一阵责难。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伏案之人却依旧没给予他回应。
男孩微微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以往梅姐姐虽说也时常伏在琴案上小憩,但只要自己一出现,便会立马醒来笑脸相迎,像今天这般,却是从未有过。
男孩蹑手蹑脚地走到梅妃君身旁,俯下身子小声道:“梅姐姐?”
还是没反应,安静地有些可怕。
男孩咬了咬牙,一只手使劲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做出他至今为止最大胆的行为。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梅妃君的肩膀。
“梅姐姐?”
好冰,冰的有些吓人。
“梅姐姐!”
男孩惊叫起来,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眼前这人,不止是身体冰冷,连呼吸都已经没有了,就像那年,在自己怀中彻底睡着了的父亲一般。
“梅姐姐!”男孩发疯了般大叫起来,同时两手抓着梅妃君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似要将眼前熟睡之人唤醒,但眼前人,又怎能醒的过来?
“啊、啊……”
男孩支撑着梅妃君早已僵硬的身子,张着嘴,口中除了“啊啊”声,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来;他望着眼前这位嘴角仍然挂着微笑的美人,视线逐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吖?”
一道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男孩循声望去,便见一名裹在襁褓中的小女婴,似乎是被吵醒了般,瞪着大眼睛看了过来。她呆呆地望着那具失去了生气的身体,“呀呀”地呼唤着,两只稚嫩的小手更是拼命地往前伸。
喊着喊着,她咧嘴一哭。
男孩怔怔地看着小女婴,豆大的眼泪决堤而下。
他爬到小女婴身边,跪伏在旁,哽咽道:“哭啊……”
或许是男孩的表情太过丑、太过吓人,小女婴皱着鼻子,哭的更大声了。
“哭、哭啊、给我哭啊!”
男孩吸着鼻涕,眼前虽是早已经看不清了,但他却精准地一巴掌扇在了小女婴的脸上,嘴里不停地大喊着:“哭、大声地哭啊!”
“哇!”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
男孩却仍觉得不够,一掌,又一掌地拍打着。
“哭啊、大声点哭啊!给我把人、把人都哭过来!”
“呜……”
男孩四肢伏倒在地,同样也是哭的撕心裂肺。
但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细微如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