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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潜龙在渊 第四十二章 美人心殇

神州江山志 柯基没有腿 3374 2021-11-30 08:42

  苏云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苏云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有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

  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血盟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身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身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持的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细腻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此刻苏云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

  一声脆响,苏云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京城来人,应是密探,尚未泄漏丝毫,我欲先行蛊惑,是杀是留,还请明示”。

  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血盟”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苏云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

  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

  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

  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苏云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龙门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寻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苏云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

  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要有这张血盟之面,我……我也是仙人!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随风而过的,是墙外一道死死盯着这一切的阴冷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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