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光已尽,夏日早至,天下久旱无雨,多地民不聊生。
天子疾病缠绵,病痛昏迷之中常呼徐遂成名号,但清醒之时方才忆起,那徐遂成因附逆中山谋篡,早已被下狱诛死。新换的几个御医,都没有徐遂成那般医术,便是为天子稍减痛苦亦是不能。
董贤寝不安席,衣不解带,日夜伺候在天子榻前,恨不能以身代之,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朝上众臣有进灵药者,有荐名医者,但全部一无所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子的病情时好时坏,让人心惊胆战。
甚至一些臣子都开始商议联名上奏,请天子早立继嗣,以图社稷稳固。
但谁也不敢出头去递交这份奏疏,生怕天子一个不开心,砍了自己的脑袋。
毕竟天子刚刚即位三年,即便身体不好,尚无后嗣,也不能说这等丧气话。
至少不能由自己来说,谁想说让谁说去。
此时此刻,寝殿之内,天子正在卧榻之上昏睡,一位满脸疲惫的少年官员侍立在旁,正是驸马都尉董贤董圣卿。
还有一位高冠中年臣子跪坐在天子卧榻之前,耐心等着天子清醒过来。
一立一坐,非因官职高低,亦非身份之别,实乃跪坐这人与天子有师生之实,便是董贤在此人面前,也只敢侍立一旁。
这人正是在河内太守任上度过三年,也在京城销声匿迹三年的刘秀刘子骏。
帷帐之中,形容枯槁的天子忽然间嘶声喘息,猛地挣扎坐起,口呼:“圣卿、圣卿....”
董贤急趋向前,帮天子拍背宁神,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看到天子的形貌,刘子骏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天子终于平静下来,忽然抬头看见刘子骏正在榻前,不由得悲从心中来,垂泪哽咽道:“先生....朕...我...”
刘子骏看着眼前的大汉至尊,他还只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少年,
三年之前,这位少年在刘子骏的辅佐之下,最终赢得了三王争嫡的胜利。他踏着血与火走上帝位,带着勃勃雄心,想要靖朝堂,重民生,固国本,开太平!
可是人力有时而穷,便是天子也不可能掌控一切。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已是积重难返,除了王氏外戚,又来丁、傅两家,佞幸小人相互攻讦,谏官言士皆不称意,天下灾异频现,宗室逆乱四起,天子自身又罹患疾病,不独无子无嗣,连正常起居上朝都做不到,实在是悲哀至极。
刘子骏曾为天子做了许多事情,只盼望能够让这少年坐稳龙椅,垂拱而平治天下,自己也能在盛世当中一展才学,将自己辛苦编校的古文经学推诸太学,发扬光大,但坐上大位的天子,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遇的少年,这波谲云诡的长安,也已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曾经认为,若虚先生便是局中变子,杨熙便是那能够制衡若虚先生的关键一手,只有获得了若虚先生的支持和帮助,才能真正掌控这朝堂之上的一切。
但越到后来,他才越是感受到,正因为若虚先生不党不争,才成为朝堂上不可忽视的力量,若是他亲身参与这朝堂权力争夺,那他也不过是个资历厚、人望高、能力强的臣子而已。
在天下大势面前,无人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国祚,改变这行将就木,即将滑向毁灭深渊的帝国。
所以刘子骏决然离开朝堂,去了河内郡做了三年太守,自此不问朝堂之事,只是一心教化民众,巡牧一方平安。
如今三年任期已满,刘子骏回京述职,看到这糜烂不堪、满目疮痍的长安官场,不由得心中暗暗叹息。看到自己曾经的弟子,身被天下气运的至尊,如今意志消沉,疾病缠身,更是唏嘘不已。
“陛下,您春秋正盛,来日方长,且宽心将养身子,必能康复如初,再图宏业。”刘子骏最终也未说出别话,只有温言安慰。
天子看着这位将自己扶上帝位,却终于黯然而去的先生,只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远。
“既然回京...先生便莫要走了,”天子挣扎着起身,连喘带咳,“朝堂之上,还需要先生帮我...”
如今的朝堂,已不是往日的朝堂了,便是自己留下来,又有何用?
但是刘子骏看着天子期冀的眼神,心生不忍,心中暗叹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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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子骏回京,迁为奉车都尉,令朝堂之上再生波澜。
这刘子骏曾经是天子的心腹重臣,却因推行古文经学而被满朝儒士一致攻讦,所以失了圣眷,被贬到河内郡做了几年太守。如今他又返回京城,还担任了奉车都尉这种天子近臣,难道他又要东山再起了?
曾经与他有嫌隙的官员各各戒惧,与他交好亲善者则是暗暗欢喜,若此人能够再次崛起于朝堂之上,必然会对如今的政局造成深远影响。
杨熙作为选部尚书,自然第一时间便知道此事,他的心情却很是复杂。
杨熙初来长安之时,此人为了帮助如今的天子争夺大统,可谓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若虚先生都敢算计,杨熙也多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吃了不少暗亏。但除此之外,此人行事皆可算是光明磊落,并非心术不正
、心狠手辣之辈,在学问上的造诣也是极高,离京之前,还将毕生心血所著《七略》留给了杨熙,权作对他的歉意。
如今刘子骏又返回长安任官,杨熙心中当然有些警惕,但是不知为何,他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着这位儒臣,这位帝师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会做出什么举动。
对刘子骏,他已没了惧怕和忌惮,这不仅是因为他逐渐理解了刘子骏所作所为,更因为他如今经历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看待事物也逐渐掌握了本质,知道如今他们已不再是敌对的立场,刘子骏也绝不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将他的身世之秘泄露出来。
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害怕他呢?
今日他接了一封拜帖,却是长安华阳里的里正想要拜见。
一个小小里正,只能算个乡老,甚至连个胥吏都算不上,如何能请动高高在上的选部尚书大人?但杨熙一见拜帖,却告知那前来送帖的小厮,暮时必然赴约。
因为这位里正姓胡名安,却是小乙曾经向他提过的长安游侠之一,今日相邀,必是有事相商。
日暮时分,他踏着晚霞走向东市,便见那送帖的乖觉小厮等候在道旁,一路引着他走入街市之中。
杨熙抬头一看,前方赫然便是那清风楼,原来这胡里正竟是要在这酒楼上招待自己。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信步走入楼中,楼内冷冷清清,只有几桌客人,看那面目神态,也不是真正的客人,而是市上厮混的氓流,走街串巷的混混,怕是安排在此,防人偷听的。
踏上清风楼的二楼,杨熙惊讶地发现,阁楼之上不是只有一人,等着他的竟有五人之多。
居中一人身形伟岸肥胖,身上穿着华丽绸衫,头发花白似已花甲年纪,定然便是那华阳里正胡安,左首是一个瘦高汉子,脸色蜡黄,身着短衣,却是曾经帮助杨熙返回城中的燕翅儿。其余三人一个是名不修边幅的落拓汉子,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徐娘妇人,还有一个一脸横肉的光头,杨熙皆是面生。
看见杨熙上楼来,众人神色各异,胡安满脸堆笑,站起迎接,燕翅儿则向杨熙点头致意,那落拓汉子也站起身来,脸上却似有些担忧之意。那妇人却立了起来,对着杨熙认真敛衽一礼,光头凶汉只是斜瞥杨熙一眼,似是有些不忿之色。
胡安向着杨熙作个大揖,满脸堆笑道:“杨尚书今日驾临,清风楼可谓蓬荜生辉呀!来来来,我先为大人介绍一下在场诸位。”
杨熙笑道:“胡大侠不用拘礼,我猜得到,各位必然就是长安游侠儿的执牛耳者,群侠会中之人了。”
他先向着燕翅儿一揖,道:“燕大侠数次照拂,在下铭感五内,若有用得着在下处,还请尽管开口。”
燕翅儿见杨熙先与自己见礼,不由得大觉面上有光,拱手回礼道:“好说,好说。”
然后杨熙又对着那落拓汉子一礼,道:“这位定是韩大侠,小乙兄弟多次提及您这位兄长,片刻不敢或忘,我与小乙兄弟也算是患难之交,全赖小乙不惧伤痛,殊死护卫,我才能活着返回长安。如今小乙身在济阳县城养伤,想必很快便能伤愈归来,韩大侠莫要担忧。”
这落拓汉子果然便是杜小乙的大兄韩狗儿,此刻他听到杨熙说出小乙的下落,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也是抱拳回礼道:“小乙也多次提过杨大人名号,说杨大人不以他出身贫贱,能够待他如友,教他读书识字,他也是很感激你。知道他性命无碍,我便也放心了。”
杨熙又转向那位妇人,见礼道:“夫人定是那秋娘子了,在下虽不饮酒,但也听说过秋蓬酒家的美名。”
妇人嫣然一笑,红唇轻启:“大人过誉了,若需要酒浆,只消带句话来,咱们秋蓬酒家便给大人送到府上。”
杨熙还没觉得什么,那光头凶汉忽然嚷了起来:“好个秋娘子,咱们弟兄去你家喝酒,都从来不肯便宜酒钱,凭什么这个什么大人,便能白喝你家的酒?是了,你定是看人家年少俊俏,又是位官人,莫不是动了春心了罢?”
秋娘子柳眉一竖,厉声喝道:“梁屠子!你再要胡说八道!我敬杨大人,不是因为他是官员,而是他与我们兄弟有恩!徐老三死于西域凶人雷狼之手,遗下孤儿寡母险遭人欺,不是这位杨大人出头,那徐氏的米行早被人占了去,徐氏娘子和一双孩儿如今哪还有命在?”
杨熙微微诧异,他都几乎忘了曾经在市上为那徐老三的遗孀出头,没想到这秋娘子竟是如此重义之人,竟因这事对自己表示感谢。
那梁屠子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顿时张口结舌,许久才憋出一句:“对不住,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我刚才在放屁便了!我家没酒却有好肉,官人要是用肉,也尽与我说,我亲自送到府上!”
杨熙连忙行礼,表示不用放在心上,便与这脾气火爆但性格直爽的梁屠子也见过了。
胡安见杨熙竟是对群侠会中诸人都能叫上名号,不由得暗暗纳罕,道:“杨尚书既知我等身份,想必能猜到我们邀请大人前来的目的?”
杨熙沉吟一会,低声道:“诸位都是草莽龙蛇,对朝堂之事必也不会在意,肯定不是跟我要官职来了,那便是江湖事?你们要对付甚人,却需要我来帮忙?”
五人相互一看,彼此眼中皆有惊骇之意。这位
年纪轻轻的杨尚书,不仅对他们这些游侠儿的身份了如指掌,竟连他们的意图也猜的大差不差,果然是年少有为,深不可测,怪不得能被小乙如此看重,怪不得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儿。
“好!既然杨尚书是小乙的知心兄弟,对我们又是知根知底,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的确是有事需要大人相帮。”胡安慈善可亲的脸上此刻忽而充满戾气,“尚书可知晓百家盟?”
“你们要对百家盟动手?”杨熙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长安游侠与百家盟的恩怨,但他也知道百家门中,不光奇人异士无数,而且组织严密,十二脉长老虽然互有嫌隙,但总体而言还是能够同心协力,共图再兴。这长安游侠人数虽多,但多是乌合之众,杨熙不认为聚游侠儿之力,就能与那在暗中延续百年的庞大势力相抗衡。
“正是!”梁屠子眼中射出凶光,“百家盟的鬼人,几乎要骑在我们游侠儿头上拉屎了,前几天王钦大哥被他们一位长老所伤,至今还卧床不起,若我们不反击回去,如何能够吞得下这口气去!”
王钦是游侠中的年长者,也是与张逸云一起创办群侠会的创始人之一,当年市上提起拼命鬼王钦的名号,无人敢等闲视之。即便如今他年老体衰,众侠也以他为长,尊他坐在群侠会的首位。今日他没有赴会,原来是受了百家盟的鬼人所伤。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杨熙知道先生与百家盟达成了一项隐秘协议,使得那些鬼人暂时不会对他或他身边之人下手,但是若自己相助长安游侠儿对付他们,他们是否还能恪守承诺?
但是义之所在,不能辞也!杨熙和小乙被百家盟害的那么凄惨,若有机会能将这些鬼人铲除,或者重创,他又怎么能惜身落后?
“你们想要怎么对付那些鬼人?有几分把握?”杨熙斟酌言辞,最终还是先问了这句话。
兵者,谋定而后动,若无百胜之机,必是取败之道。如果听信这些游侠的鼓动,随意对百家盟宣战,又不能战而胜之,不光竖了敌手,还要连累自己身边之人遭受反扑,实为不智之举。
“要是毫无把握,咱们也不会请动杨尚书前来,我们已经打探得百家盟的老巢所在,若趁其不备,聚而攻之,应该有三四分把握。”秋娘子虽是女流,但言辞铿锵,将这三四分把握竟说出了十分把握的气势。
杨熙不知该如何回答,三四分把握便敢孤注一掷,果然是游侠儿的风范。
旁边的韩狗儿叹一口气道:“如今游侠儿人数虽众,但高手太少,若是小乙兄弟在,胜算可至五分。”
杨熙忽然问道:“这百家盟的老巢却在何处?”
燕翅儿轻笑道:“不在长安城中,却在昌陵邑旁。”
杨熙悚然而惊,忽然想起昔年自己曾与吕节一同去往昌陵邑公干,在废昌陵山间听到呼啸怪声,看到古怪奇人的事情。
“那百家盟竟将老巢设在废昌陵之内?”杨熙脱口问道。
胡安见他竟能猜到,不由得更是诧异:“确然如此!我们只需要大人帮忙打通关节,让长安城的游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分批到那昌陵邑内,便能一鼓攻入那废弃帝陵,给那些鬼人一个惊喜!”
彼时人员迁徙,必有官引照身,而游侠儿多是无家无籍之人,若大批前往外邑,肯定惹人注意,百家盟必然有所防备。只有杨熙帮忙,掩藏长安游侠的踪迹,此举才有可行的余地,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杨熙只是幕后协助游侠出京而不被注意,便是百家盟吃了亏去,也不知杨熙在其中的作用,却是不用担心百家盟对他进行报复。
“如果你们能得百名官军帮助,胜算又有几何?”杨熙忽然道。
百名官军?
众侠一愣,均是大喜过望。游侠儿们善于技击,百家盟的长老们也俱是身怀绝艺的高手,若对上披坚执锐的官军,一对一的搏杀多半能赢。但有两名军士配合,要想取胜就困难得很。若有五名军士,连蝠千里、蛛夫人这等凶人都要三思而后行。若是有百名官军,绝可一举荡平鬼窟不在话下!
毕竟官军是杀伐磨练出来的,精擅战阵冲杀,若能成了建制,可不是这些草莽武夫所能抵敌。
“官军从何而来?”胡安迟疑道,“杨尚书若要遣动兵马,会不会引祸上身?”
若是杨熙牵扯太深,被百家盟看出端倪,恐怕他便无法置身事外,却要面对那些鬼人余孽的疯狂报复了。
杨熙却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这却先不去说他,你们先安排出京便是。”
说罢便举步向楼下走去。
胡安急道:“杨尚书大驾光临,不饮杯水酒,好歹也用了饭去。”
杨熙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道:“不了,下次再说吧,不耽误各位大侠集会了。”
杨熙知道规矩,群侠会是不允许外人在场的。即使自己与小乙关系再好,自己也并不是一名游侠儿,而是与他们完全不同世界之人。
下楼时,杨熙看见来送拜帖,又将他迎进楼来的小厮正站在楼板底下,百无聊赖地丢着铜板玩耍,便在他身边停了一停,问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见杨熙向他问话,激动地翻着一双青白眼,起来唱个大诺道:“回大人话,小的名叫胡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