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以东,既有疏勒河故道与长城的断壁残垣,也有氐置水所形成的清澈湖泊,名为玉湖。
这一日,玉湖旁忽地来了好些人马牲畜,稀稀拉拉,约莫有上万之众。
然而出乎湖中的水鸟群之预料,当它们“扑棱棱”地飞到天空盘旋,警惕地盯着这些陌生人的时候。
这些陌生人,并没有什么侵犯它们领地的举动,而是非常乖巧地在湖畔扎营,只派人用牛皮水囊来灌些清水饮用,连干渴的马匹都未曾放肆地散布于湖畔饮水。
“这玉湖,可真是个水草丰茂之地啊...”
当头的人,身量不高,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岁月雕琢的坚毅神色,他打量着玉湖诱人的美景,在他的心中,飞速计算着这块绿洲能够养活多少人口牲畜。
然而,过了半晌,此人还是恋恋不舍地一声长叹,背过了身去。
“大汗,如此佳地,便宜了魏人岂不可惜,不如我们夺了过去,在此地放牧。”
身旁一位脸上有着长长的暗红色刀疤的贵族,向突厥的大汗阿史那铁勒进言道。
“呵...”阿史那铁勒拽了拽自己的皮帽子,让它保护住自己已经毛发日渐稀疏的头顶不被冷风吹到,淡淡地问道:“秃鲁金,你知道为什么魏人对这片绿洲并不在意,甚至没派军队驻守吗?”
“或许是魏人孱弱,怕了我等,毕竟现在两个魏国的皇帝,都在争相讨好柔然的郁久闾阿那瑰大汗。我等虽不如柔然,但在草原上也非被人追猎的羔羊。”
“糊涂!”
阿史那铁勒冷冷地斥责着鼠目寸光的部下,见秃鲁金瞪圆了眼珠子还有些愤愤不平,叹了口气,也只得耐心地给脑容量只有核桃大小的厮杀汉仔细讲解着北地的政治局势。
“在我们眼中视若珍宝的绿洲,对于西魏的皇帝来说,不过是一块衣带上的玉佩罢了,看起来很美,也没什么用,可你要是想动手抢夺过去,定会被毒打一顿。
不信?姑臧城知道吧,在我们眼中跟天神的宫殿一样的宏伟城池,在西魏,这种规模的城池不少于十个,而都城长安,更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城。”
“数十万!”
秃鲁金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是旁人所说,或许他还觉得是在吹牛,可从自己家的大汗口中说出来,便是觉得震撼无比了。
原因无他,此次南下跟随阿史那铁勒迁徙来的是突厥人的王庭,然而就算是把全部家底都算上,突厥人也不过几万人罢了,能骑上骏马,拉开弓箭的控弦之士,也只有一万人不到。
故此,当都城就有数十万人这个数字砸过来的时候,秃鲁金本就不大灵光的脑袋彻底死机了,他实在是算不过来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就在这时,大王子阿史那孔雀凑了过来,他说道:“父汗,西魏派来接洽的使者到了。”
“哦?”
阿史那铁勒额头有些见汗,他索性掀开了皮帽子,地中海般的发型瞬间让他的威严有些滑稽了起来。
不过却没有任何突厥人敢于嘲笑这位大汗,因为嘲笑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从后世的角度,作为突厥的创业先辈,阿史那铁勒无疑是非常成功,他承前启后,跟以后的数代突厥可汗一起,默默地将突厥人从柔然人的“锻奴”部落,逐步扩张成了横跨大漠的万里大国。
尤其是在北方如今这个复杂的政治环境下,东西魏交锋,柔然人做大,厌哒人向西和南两个方向开始最为疯狂的扩张。
然而,之所以说然而,便是要将历史人物放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考量,并不能用后世已知突厥成为万里大国的目光,去打量现在的突厥人的实力与处境。
阿史那铁勒沉默不语,他仔细思考着厌哒人、柔然人和西魏之间关系,以及自己作为一支并不算强大的力量,能在这三方势力中起到的作用,是如何能为自己的部落谋求到最大化的利益。
最后,阿史那铁勒从皮袍子中掏出了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用食指蹭了口吐沫,快速地翻动了起来。
阿史那铁勒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的某一页上,大王子大王子阿史那孔雀晓得,父汗是在他最爱的《世说新语》中寻找着汉人的政治智慧。
想要捕捉猎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熟悉它。
“孔雀,这次见西魏的使者,你来当这个可汗,我在你后边站着。”
阿史那铁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已经老了,儿子却到了雄心勃勃但缺乏智谋的莽撞年龄,他决定锻炼一下儿子,顺便观察一下西魏的态度。
在玉湖的湖畔,年迈的秃头可汗在年轻的儿子身后,充当着捉刀的侍卫,等待着西魏使者的来临。
可不过片刻,阿史那铁勒的眼皮就开始跳动了,不是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之类的神经性跳动,而是地面在不住地颤动,他的眼皮也随之颤动。
趴在地上用反扣的泥盆试图听声辨认的秃鲁金脸色煞白,再无之前豪言壮语时的气魄。
事实上,也不用听了,数百骑身披扎甲的骑兵,控制着战马用近乎整齐划一的步调来到突厥人面前时,突厥人努力挺起的胸膛和精心擦拭依旧沾满了油渍的马刀,显得分外可笑了起来。
骑枪如林,铁甲如山。
扎甲的甲叶,在绿洲上空微热的太阳光反射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意,作为“锻奴”的突厥人,所掌握的冶铁科技也不过是制造马刀和箭头罢了,他们对于工艺复杂,成本恐怖的扎甲,根本没有任何制造的能力。
当然,突厥人却很清楚,只要有大规模的甲胄骑兵出现,哪怕只有几百人,也不是他们这些连皮甲都少的可怜的部落能对抗的。
更何况,这只是护送使者的小队伍。
“哪个是阿史那铁勒?”
当先的骑士,身材高大,腰间悬了一柄朴素的长刀,甲胄与身后的骑兵并无什么差别。
他的目光镇定而富有威严,只是轻轻地一瞥,便让阿史那孔雀羞惭地低下了头颅,随后又敏感地昂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