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镜般的湖面被小舟划开了一道涟漪,经过一段不短时间的水路行进,元冠受与杨炫之来到了湖心岛。
船夫在石桩上固定好缆绳,两人踩着船头登岛,元冠受体重比较大,一脚离船,船体微微一跷,差点把后头站立不稳的杨炫之摔下去。
还好元冠受回头拉了杨炫之一把,不然明天秘书监溺水的消息可就要传遍京城了。
湖心岛并不小,其中院落森森,至少元冠受看起来,比他住的院子都要大好几倍。高阳王却没让他们走很远,因为据仆人说,他正在不远处和友人钓鱼。
来到近前,元冠受又一次被高阳王的奢靡震撼了。
他刚听杨炫之说皇宫中有一个木头和湖石做的鲸鱼钓台,已经觉得很奢侈了,太湖湖石从千里之外运来,还是从敌国采购,耗费不知几何。
可见到高阳王的鲸鱼钓台,他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人工堆成的小型断崖通体是黄金所造,上面越出的鲸鱼栩栩如生,乃是上品玉石雕刻而成。天可怜见,鲸鱼这么大的玉石该用了多少耗材。
“陛下可有旨意?”
高阳王乐呵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元冠受和杨炫之顺着黄金台阶拾阶而上,元冠受还偷偷跺了一脚,如果都是黄金造的,恐怕这个断崖就得用了一两吨黄金。
上边两把垂钓椅并排而立,令人意外的是,这倒是很寻常的竹制椅子,就不知道是否另有门道了。
左边是圆滚滚的高阳王元雍,右边则是另一个中年男子。
“陛下口谕。”
高阳王元雍跪地接旨的情景并没有出现,他只是背对着元冠受,摇着竹椅笑着说:“说吧,皇帝可是又缺钱花了?”
“皇帝说:去高阳王元雍的府上,问问他给朕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高阳王身旁的男子慢吞吞地问道:“皇帝陛下要你准备什么东西啊?”
高阳王元雍停下了摇晃椅子,他伸出右手,拍了拍身旁的男子,故作轻松地笑道:“皇帝看上了我从河间王哪里赢来的那匹‘追风赤’,皇帝大了嘛,总在宫里待着也闷得慌。咱们鲜卑男儿就喜欢好弓快马,所以皇帝向我讨要。”
“哦?”
高阳王身旁一同钓鱼的,正是侍中、骠骑大将军,人送外号元夜叉的元乂。两人一同谋杀了清河王元怿之后,共同把持朝政,一个尚书令,一个侍中,分别掌管尚书省和门下省把外朝拿捏的死死的。
元乂扔下鱼竿起身,高阳王元雍也只得跟着起来,他身材肥胖,足有三百多斤,独自行动非常困难,几个婢女架着他才从竹椅上站起来。
头发有些花白的元雍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皇帝爷爷辈的人物,对皇帝的尊重实在是有限度。这人面色红润,没什么皱纹,整体形象很难不让元冠受联想起他前世看得武打影星洪金宝...
元乂则长身而立,背着左手俯视着元冠受,他自然认得这个坏他大事的毛头小子。
“皇帝诏命,不可不从。然本将军素闻元校尉文武双全,才思敏捷之处丝毫不让杨秘书。这样吧,既然皇帝要高阳王贡马,本将军就请元校尉以马为题,五步成诗,学学当年曹植风流故事,可好?”
元乂丝毫没把高阳王元雍这个主人放在眼里,直接替他定了下来,而且话语里夹枪带棒,以“元校尉”称呼如今已是左领军中郎将的元冠受,含义不言自明。
元冠受倒是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地问道:“敢问骠骑大将军,元某五步成诗如何?五步不成又如何?”
元乂哈哈大笑道:“五步成诗,一步一息不可停,若成,‘追风赤’且予你带回去,本将军再作主送你一匹骏马。若是不成,没那个本事,那就劳烦你游回去吧,告诉皇帝,下次派个有本事的过来。”
这就是赤裸裸的藐视皇帝加拿人当消遣了,元乂狂悖至此,高阳王元雍竟然在一旁默不作声,默认了元乂替他做的决定。
杨炫之上前赔笑着说:“元冠受乃是武官,诗文一道还是杨某擅长些,不如这五步诗就由杨某来作,给两位官长献丑,如何?”
元乂看着给元冠受解围的杨炫之,嘴角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意,随后向台阶下疾走几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啪!”
杨炫之体弱,被元乂居高临下右手一个巴掌扇的头晕眼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石头上。
“你是什么东西?本骠骑跟你说话了吗?”
元冠受扭了扭脖子,骨节劈啪作响,被还没站稳的杨炫之死死拉住,这要是动起手来,可就出大事了。
两人周围的侍卫也纷纷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以防元冠受暴起伤人。
“骠骑何必如此动怒?元某做便是了。”
元冠受冷笑道,随后闭目沉吟片刻,拾阶而上,迈出第一步。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功名?”
诗是好事,但是和马毫无关系,高阳王元雍有些担忧,好歹开篇提两句什么赤兔、的卢之类的啊。
在场的人里,没有比高阳王元雍更急的了,因为他撒了谎。
高阳王元雍反水了,小皇帝的年纪越来越大,元乂行事也越来越乖张偏激,他很怕前几年的宫变再来一次,所以高阳王元雍暗中与小皇帝达成了某些盟约。
今日在元乂的逼问之下,慌乱中高阳王找了个借口说小皇帝要马,其实根本不是,小皇帝派人问他准没准备好,问的是他的五百私兵是否准备好了,是否忠心可靠。
如果元冠受的五步诗失败,高阳王又被元乂缠住没法脱身,元冠受回去告诉皇帝没准备好,那高阳王和皇帝谋划的大事就会延误。
这种涉及到身家性命的事情,每拖一天,或者多一点意外,走露风声的可能性就会多一分,鬼知道小皇帝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高阳王元雍油光锃亮的脑门上,一时之间急出了一滴滴豆大的汗珠。
元冠受哪知道其中的隐秘勾当,他闭着眼睛,踏出第二步,元乂不由自主地往鲸鱼钓台的上方退了退,侍卫也紧紧地围成一圈。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高阳王心里捏了把汗,已经第二句了,羽檄争驰还能跟马扯上些关系,可元冠受偏偏不说。杨炫之倒是眼前一亮,诗的前两句开的非常不错,心忧国事的形象跃然纸上,有班定远投笔从戎的味道,他有些开始期待了。
急走两步,第三步、第四步走出,元乂背靠鲸鱼钓台,已经退无可退,可偏偏不能在这时候出尔反尔打断元冠受。
元冠受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用压抑到令人绝望的低沉音调吟着:“醉里挑灯看藏剑,梦中烽火照西京。”
高阳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一共四句,这都第三句了没提到马,指望第四句逆天改命可太难了,元乂认不认还是两说。
可杨炫之却兴奋得在微微发抖,醉里挑灯看藏剑,梦中烽火照西京。对仗工整,意境隐郁而恢弘,旧日荣光和今朝的战火两相对比令人热血沸腾,光是这一句,就足以流传当世了。
元冠受踏出最后一步,睁眼冲元乂怒吼道:“封狼居胥骠骑在,焉有羌马窥风陵!”
元乂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心中更是羞愤难当。
元乂少见地伸出他的左手,指着元冠受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左手上被刺杀留下的巨大伤疤非常醒目。
他是有学识的,能听明白诗写的什么意思,要不然他也不会强令元冠受作五步诗。通篇其他不论,只是这最后一句,就真的杀人诛心了
要是西汉封狼居胥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还在,有哪匹羌马敢窥探风陵渡一眼?
不比不知道,他元乂一直刻意强调本将军,本骠骑,再称呼元冠受为元校尉,就是要从军职上大大的压元冠受一头,因为他始终觉得元冠受就算读了点书,也是个只有一夫之勇的粗人。
元冠受却用这首诗赤裸裸的讽刺了回去,你元乂这个骠骑大将军,要是真有西汉哪个“骠骑”的能耐,关陇局势至于败坏到了这种地步吗?羌人叛军的马匹再进一步,都可以来风陵渡饮水了。
杨炫之已经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哪怕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还是撅着屁股在沙地上用手指把诗写下来,细皮嫩肉的手被划出口子都毫不在意。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功名?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醉里挑灯看藏剑,梦中烽火照西京。
封狼居胥骠骑在,焉有羌马窥风陵!
高阳王元雍这时候也回过味来,如此好诗,今日却是因祸得福,一定要让书法大家写来,好好地装裱一番。高阳王从来不缺钱,他缺的是风雅,这种风雅之事发生在他的府邸,千金难买。
高阳王忙不迭地问道:“此诗题目是什么?”
“羌马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