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又是数载时间、山里出门做营生的人带回了阆中城里的新消息,汴梁城里的赵官家驾崩了!接了皇位的竟然是官家的同胞弟弟、新官家改了年号叫什么太平兴国,但对这偏远蜀中的山民而言、不管他啥子年号甚么官家……这一日重似一日的口赋杂赋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岗上、依旧是那块大石头,石头旁边摆着老大一捆青柴、石头上,一个十来岁的麻衣少年正虎虎生风的打着一套粗陋的拳法!
石头旁边坐着一个稍小一些的少年、一脸羡慕的看着石头上的少年一套拳法打完,那汗水还在顺着鼻洼鬓角流淌。少年咧嘴笑道:“离哥儿现在好生了得!这半年来那二郎一见你几乎都要躲着走,杨家叔父教你的这套拳真个厉害!”
离哥儿跃下大石头、擦了擦汗水,笑骂道:“你这惫懒货、我说要教你打拳运气站桩你却只嫌太苦,打又打不过那些人……整日跟在我后面,知不知羞?”
阿宝殷勤的递过来一只洗得干净的野果子、嬉笑道:“俺不管,反正俺这辈子就跟着离哥儿混了!俺阿娘说了、离哥儿为人侠义还识文断字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还说将来要把咱家大姐儿许给离哥儿呢?咱家大姐儿脸红了半日、竟然没反对!哈哈哈……”
离哥儿咬了口果子只是笑了笑、没有接口,自家阿娘看似柔弱却是个极要强的。阿宝那姐姐虽然生的俏丽性子温婉、对自己也极和善,但阿娘估计是绝不会同意这门事情的……
邻居家王婶子这几年靠着做得皮肉生意挨过了最艰难的年头,现在王氏已经有些年老色衰、可十几岁的两个闺女却已经长大了,王氏为着女儿名声干脆关了门不再接那皮肉生意、只是忍着村邻嘲笑的目光带着三个儿女拼命侍弄那几亩薄田为生!村人嘲弄了些时日、便也淡了心思,只是王氏就算再洗心革面、当下村人们对理学礼教就算再淡然……这丢掉的名节和门风也再回不来了。
离哥儿的弹弓早已经换了好几副、现在的这副以两条牛筋为弦,硬枣木的握把、打出去的弹子劲力十足!就连那个头不小的山鸡都能射落!谁人都知道、这杨家的小离哥儿现在打的一手拳脚,更使得一手好弹弓!但只有离哥儿自己才晓得……自家的好射术其实源自于自己的好眼神,尤其是自己的右眼!
离哥儿自己的右眼无论看什么都是异常敏锐,虽说没甚么特异之处、但不管看什么都极其清晰!便说这打弹弓、眯上左眼时,似乎那飞起的鸟雀都变得慢了许多,石子飞射在鸟雀的身前……却总是能正好击打在鸟雀身上!弓射飞鸟……要是这少年混迹在城里,恐怕少不得要成为坊市里的风云人物!
只是阿娘杨氏一直都不喜离哥儿操持这弹弓,习练一些拳术强身健体倒是默许了、这弹弓始终不许他带回家来玩耍。离哥儿孝顺、自是不会忤逆阿娘。
离哥儿跟阿宝两个嬉笑闹了一阵、还是老样子,离哥儿去洗剥死雀儿、阿宝生火。现在倒是没了村头二郎几个跑出来寻晦气、所以没一会儿,燃起的火堆上就传出了一阵阵烤雀肉的香气……
“嗯!好香啊!”一个瘦削的身影突然在林子里走了出来,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疲惫的宋郎中捏着不长的胡须看着离哥儿两个微笑着。
离哥儿眼睛一亮:“宋郎中!”
进山采药的宋郎中慢慢走了过来、放下满满当当的药篓,坐在火堆旁边擦了擦汗:“你这孩子、怎打得这么多鸟雀,不过要记住、够得自家吃用即可,不要过多杀生、要不然有伤天和会折损福报的!”
一边的阿宝吐了吐舌头:“敢教宋郎中得知、打鸟雀可都是俺阿宝的主意,要折福报就折俺的好了!”
宋郎中自去年起、就锁了小镇上的草堂搬到了庄外路口的那间破庙里面,据说是为着进山采药方便,加上自家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反正镇子上那几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有个病灾都会过来请他诊治、听说就连阆中城里都有人见过宋郎中给大户人家诊病!可见的确是个有大本事的。村人们自是对宋郎中的到来极其欢迎、万一有个病灾寻这郎中救命还不是方便了许多?
离哥儿不知道宋郎中到底是不是有大本事的,只知道自家阿娘的身体是被宋郎中给慢慢调理好的,所以宋郎中刚刚搬到那间破庙里时、小离哥儿围前围后的一直都在帮忙,破庙被高高兴兴的乡人修补一番、撒扫干净,早已破烂不堪看不出形状的神像之类的都搬了出去、砌好锅灶摆上宋郎中带过来的一些家什物件……直到小离哥儿看到、那新木料做得一张粗陋的桌子上居然摆放着一摞书籍!
刚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这书籍可真是乡里的稀罕物,小离哥儿惦念着这几本书、因为自家阿娘这几年教会了自己认字还有一些粗浅的诗赋之类的,可自家里却只有一本老黄历和半本他从来都看不懂的怪书。阿娘只是用那半本书教他认一些字、所以小离哥儿对宋郎中这几本书极感兴趣。
宋郎中性子淡淡的、自是没预备什么乔迁酒水,倒是煮了一大锅茶汤、众乡邻喝了茶汤后也自告辞回家了,宋郎中看了看还在帮忙擦拭那套粗木桌椅的小离哥儿、开口说道:“离哥儿、想读书吗?”
自此、宋郎中就成了小离哥儿的半个塾师,之所以是半个、因为一是离哥儿家付不起束脩,二来宋郎中忙着采药也没多少时间教导他……但自此、宋郎中饭桌上的烤雀儿倒是几乎没有断过!
离哥儿恭恭敬敬的将最肥美的一只烤鹧鸪放在一块干净的芭蕉叶子上捧到了宋郎中面前,开口说道:“先生……”
宋郎中皱了皱眉头说道:“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宋郎中即可!自家只是闲暇时教了你一点杂书、算不得你的先生。”手里却还是接过了烤鹧鸪。
离哥儿笑了笑、又将一只装满了甘冽山泉的竹筒摆在了宋郎中的手边,宋郎中今日似乎有了一些兴致、居然在药篓里面掏出了一只小小的酒葫芦!拧开塞子、一股醇香的味道飘了出来,闻得旁边的阿宝使劲的耸鼻子。宋郎中喝了一口酒水、看着离哥儿轻声说道:“离哥儿可曾想过长大了做些什么?”
离哥儿低头想了想:“赋税太重、阿爹整日里辛苦,俺只想能整治好自家的田地让爹娘享享清福。”
宋郎中闻言笑了笑:“没得志向、好个疏懒的性子,就不曾想过、出去多读些诗书博个前程?”
离哥儿微笑道:“俺听说山外面的城里,那些苦人过得更凄惨、自家又没有甚么好亲戚,倒不如留在村里活的自在。至少馋了还可以下河摸鱼、上山捕鸟,摘果子。”
宋郎中似乎浅浅的叹了口气、却像是放下什么心事一般微笑着摇了摇头:“既如此、你以后就跟着我学一点医术辨别草药吧!总算是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怎么样?”
离哥儿其实早就有此心思、闻言大喜,刚要翻身拜倒认下师父、就听见大石头下面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宋郎中躲在此处原来是存了这个心思吗?”
三人一愣、离哥儿定睛向下望去,就见一个身材微微佝偻的白面中年人正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家、旁边的宋先生似乎叹了口气,也是长身站起看着这位陌生人。
来人似乎并无恶意、打量了离哥儿一番就抬步走上了大石,只是这个人走上来的姿势怎么看都有一些怪异。离哥儿两个还未留意、可宋郎中一见这人的几步姿势却是眉头一紧!沉声说道:“谢公、许久不见了……”
叫谢公的白面无须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小离哥儿、盯着他的眼睛笑道:“好俊秀的娃娃、不知你的家人可否安好啊?”
离哥儿楞了一下、不解的看了看身旁皱着眉头的宋郎中,宋郎中伸手拍了拍离哥儿的肩膀、轻声说道:“你们先回家去吧!好生呆在家里、学医术的事情不急。”
离哥儿素来是个有眼力价的、知道来人可能是宋郎中的旧识,自己不便打搅。便弯腰施了一礼、带着小阿宝下山去了,临走时阿宝还不忘记把那串烤好的雀儿拎在手里、二人背着青柴渐行渐远……
谢公背负双手站在大石边上、摇着头看着远去的两个少年,喃喃自语道:“真个造化弄人、想不到这娃娃倒是在这山野边鄙之地长大了,你这宋郎中也居然真的做了郎中……”
宋郎中冷哼一声回身坐下、仰头喝了一口酒水答道:“我也想不到、山崩海涸大厦倾倒,你们这些人居然还在为这个少年动心思!现在连你们那主子都已经沦为笼中雀鸟了,你们到底是为何而来?”
谢公闻言亦是面色一黯:“确实如此、无根飘萍的日子委实难过啊!不过……还好,主子还是可以换的!”
“嗯?”宋郎中闻言一愣、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阉人!刚要发问、就听得山下庄子上传来一阵呼喝……“走水了!快来灭火啊!来人啊……”一阵浓烟猛然自庄子处飘起、隐隐有火光闪现!
“你这阉宦安敢弑主!”宋郎中大惊失色、站起来指着谢公怒骂道!
谢公直愣愣的看着山下的火头浓烟、冷冷的说道:“俺是个阉宦、没主子的日子,俺过不得!宋郎中、你就成全了俺这份功劳吧!”
宋郎中大怒、脚下猛然一扫,小小的火堆居然被这一脚直接轰得飞溅开来!火苗夹着木炭和滚烫的石头飞射向谢公,去势极其凶猛!这温文尔雅的宋郎中居然是一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
谢公身形不动袍袖挥舞、劲风鼓荡间火焰木炭四散纷飞!几块滚烫的石头居然也被他弹指击飞!烟尘散去、宋郎中的身影已经扑向山下直奔村庄而去……
谢公冷冷一笑、安然坐在适才宋郎中坐着的位置上,看了看芭蕉叶上那只香喷喷的烤鹧鸪、又捡起宋郎中留下的那只酒葫芦、撕下一片烤肉慢慢的咀嚼了起来……虽只是撒了一点点粗盐,但烤肉的滋味却是极好、再喝一口甘醇的酒水……谢公的眼角突然莫名其妙的湿润起来……“宋郎中、咱家是真做不到像你这样归隐山林!咱家也不想这样做、可你也说了,咱家就是个阉宦!阉宦……就应该做阉宦应该做的事!这也是主子落难前最后吩咐老奴的事情、就算是老奴尽了最后一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