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初冬已经有些寒风刺骨的味道了,尤其是太阳落山以后,即使躲在背风的地方,那冰寒的冷意依旧会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
篝火被几个骆驼手点了起来,陈驹带着几个斥候出去探路还没有回来,杨离便先安排剩下的人手轮流吃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了西域就得随着西域的风俗。因为所谓的风俗,其实就是生活在此地的先人们用岁月慢慢的总结出来的经验。
烤馕干饼易于携带,吃起来做起来都能最大限度的节省最宝贵的清水……肉干是奢侈品,因为养育牛羊马匹所付出的辛劳代价从来都不简单。
奶制品、才是游牧地区饮食的主旋律,尤其是行走在外面的旅人,那些干奶酪之类的东西才是在西域行走时最好最合适的食物。
跟随着商队的骆驼里面被安排了三匹正在产奶的母骆驼,就是为了能在紧急时刻满足一下人们的营养需要。只是被迫与孩子分开的母骆驼似乎有些怏怏不乐……被两个骆驼手取奶的时候有些不配合。
好在骆驼还是很容易安抚很容易感到满足的,一个骆驼手拿出两把干草和一小把岩盐就让它们顺服下来、然后便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孩子……
骆驼奶并不多,混着茶砖加上些清水和青盐放在一只铜锅子里面熬煮。没一会儿、带有一丝膻味的茶香气就飘荡在这个戈壁山谷里面。
捡来的一些沙柳枯枝上面插着大饼和烤馕,骆驼被围成一圈安置在四周,中间是休息的骆驼手和护卫。
两个跟随杨离从成都府来到陇右西域的醉荫楼护卫此时跟随着商队又和杨离汇合了。洪九李尚两个来了西域还是那副老样子,洪九嘟嘟囔囔整天说个不停,李尚在人前也还是不喜欢说话……
李尚拿了一点食物和清水,默不作声的爬到旁边的一块崖壁的阴影里面去了。洪九则兴高采烈的打了一木碗刚刚烧好的骆驼奶茶,两只手端着送到了杨离的面前。
杨离正在擦试着一张黑黢黢的角弓,仔细调教着弓弦。抬起头见是洪九,便接过奶茶开口说道:“九叔,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你和李叔也都是四十多的长辈了……再说,当年的王宫早就灰飞烟灭了,你们就拿我当做自家晚辈就好了。”
洪九呵呵一笑,将怀里捂热了的肉干掏了出来,开口答道:“小郎君莫要如此说,某和李尚那厮是当年宫里的侍卫,这辈子都是……当年,国主宽仁啊!所以咱们都念着国主的好……家没了,咱们这些人就剩下报仇这点念想儿了,咱们两个喜欢看着你……就像当年的国主……唉……”
杨离沉默了一下,突然抬起头看着洪九的眼睛,轻声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洪九有些为难,坐在旁边的马鞍子上思索了一阵,开口答道:“国主身高七尺有余,身形挺拔、儒雅出尘。平日里喜欢穿着燕居袍服……文采,足以盖压天下……喜欢饮酒却又从不酩酊大醉,而微醉之后却每每有绝好的诗词佳句吟诵……与国后情深,那锦洞天……”
洪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尴尬之下居然一下子卡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应该是小周后这个女人和杨离的生母有些不可说的缘由……
杨离却并没有什么激动或者怨恨的情绪流露出来,只是端起洪九送过来的骆驼奶茶喝了一口……“文采没能拯救他的南朝,情深的也没有能和他相伴到最后……那个女人据说活了下来,但某却觉得她虽然说着是为他而复仇,可心里却是在想着为自己复仇吧!”
洪九面色有些难堪,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当年,小周后假死逃出生天的消息,居然还是苦节门那些人悄悄地散布出来的。堂堂国夫人曾经的一朝皇后……居然会委身于一个被朝廷官家厌弃舍掉的弃子为妻!况且这个弃子还是当年覆灭南朝时手段最为卑劣的罪魁祸首之一!那可是害了国主和她一辈子的大仇人……
当时洪九李尚这些出身南朝的旧人听闻此事后几乎气得发狂,几次三番不择手段的意图去诛杀了那对男女……可江湖深远,那些苦节门的家伙隐藏的极深,连燕知堂都拿他们没有办法……更何况是醉荫楼了。
杨离轻声问道:“某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什么样子?”
洪九思索了一下,轻声说道:“小夫人是个小户人家出身……金陵城破的时候,你的一个舅舅还是西岭门的镇守校尉,力战殉国了……据说你外祖一家子都在乱军之中遇难了。小夫人性子很柔弱,当年……当年是大国后身边最小的一个侍女,大国后病故后便和另外一个姐妹守护着那座寝宫和灵位……国主有一次不知为何与小国后争执不休,深夜负气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寝宫……然后就遇到了你的母亲,国主说过、你母亲的眼睛和大国后有些相似,一时间意乱情迷就……就有了你……”
杨离的脸上无悲无喜,就好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陈年往事一般……“那时候,宋朝的大军已经厉兵秣马准备南下了吧?”
洪九点点头:“所以国主没什么心思多考虑你……后来……后来你的母亲故去……是你母亲唯一的那个伙伴,也就是你后来的养母。带着你在宋郎中等人的安排下急匆匆的逃出了金陵城,结果半路上就遇到了截杀……最后只余下一个祖籍蜀中的侍卫冒名顶替了一个叫杨四郎的人,带着你和你的养母逃走了……其实宋郎中也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
杨离点点头:“某小时候遇到的刺杀,害死了某父母和宋郎中的那场刺杀是不是小国后周女英的手笔?”
洪九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最开始的那次截杀恐怕……是……但你小时候的那次劫难应该是小国后被圈禁在东京汴梁以后的事情了,是她手下逃走的那个太监自作主张想拿了你去燕知堂那里邀功请赏!”
“某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洪九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据说是产后就得了寒症,缠绵病榻三个多月……病故了。”
杨离冷笑了一下:“呵呵……这说法,恐怕那个人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洪九叹息了一声,开口答道:“国主……很无奈,不过还是安排了护卫和嬷嬷还有你的养母玉娘好好照顾你,将你们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面。你母亲没有过正式的册封……便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里面修了一座墓,我们私底下都称呼你母亲为小夫人……你母族的家人也都得到了一些照拂,结果这反倒是害了他们……唉……”
“一个无名无分的坟墓,一个守门的校尉……呵呵……结果这小门小户的一家子,却全都为了他的王朝而殉葬!真是让人心寒齿冷……”杨离喝干了木碗里面的骆驼奶茶,幽幽的说道。
洪九目光炯炯的看着杨离的眼睛,沉声说道:“可不管怎么样……你的身上流淌着的,也是国主的血脉!你逃不脱,躲不掉的。”
杨离想了想,点点头:“谢谢!九叔……当年……他安排看护我的侍卫里面,是不是就有你和李尚叔叔?”
洪九咧开嘴巴笑了笑:“你还真猜错了……某是国主寝宫外的执金吾侍卫,李尚才是一直跟着你看护你和玉娘到庄子上的侍卫!宋郎中安排你们出逃的时候,李尚被派回宫里面去遮掩……结果被那个狗阉宦下了大狱用一条锦鳞蛇逼供时坏了嗓子!他才是一直以来最担心你的人呢……”
“李叔的嗓子原来是这么坏的?”杨离瞪大了眼睛,回头去山崖的阴影处寻找着那个在人前总是沉默寡言的汉子……
杨离的目力远超常人太多,夜色下……只见李尚吃完了简单的食物,正抱着一支长刀裹着厚实的羊皮袄默默地守护在自己身后远处……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杨离许久未曾动过的心似乎悄悄地疼了一下,低声问道:“九叔和李叔的家人现在如何了?”
洪九闻言脸色一黯:“没了……李尚只有一个老父,本就重病缠身,城破那一日李尚还在大狱里未得自由,结果老爷子自己爬起来点燃了房子……殉国了。某……某家里人口多些,后来国主出降……某这些侍卫半数不想在宋人手下当差,就散去了……
某趁乱带着几个兄弟砸了大狱救出了李尚几人,结果某回家的时候发现前一日某的浑家带着女儿出来买粮食……却被两个宋人禁军的畜生尾随,意图不轨……某的阿娘扑上去厮打却被那两个畜生推到了井里,某那浑家让某女儿翻窗子逃走……自家拼命的堵着屋门,再后来……某回家的时候就只看到悬梁自尽的浑家还有床上停着的老母,城里乱纷纷的……某那女儿也不知所踪了……”
杨离沉默了半晌,低声说道:“九叔……都是那个人的错!一人无能却害得整个南朝国破家亡……某,替那个人、给你和李叔叔……赔罪了!”
说罢,杨离伸手用随身携带的酒囊将面前的那只木碗倒满……暗红色的西域葡萄酒在木碗里泛起几个细密的泡沫,酒水暗红……在火光的映衬下就像是将要凝固的鲜血一般。
杨离起身,双手端起酒碗,单膝跪在了已经泪流满面的洪九面前……“九叔,李家后人……代那个没有担当的男人,给您和李叔,还有你们的家人谢罪了!”
扑通一下!洪九双膝跪倒在戈壁滩上的尘埃里……泪流满面扶住了杨离的双手,喏喏的说道:“小郎君……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崖壁上的阴影里面……李尚远远的看着杨离和洪九的举动,似乎猜到了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手指节在长刀的刀鞘上捏的变成了清白色、伤残的喉咙里面发出了嘶哑的呜咽……两行老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