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由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说什么话,反是叫了一旁捧册的下人,对沈安雁道:“这《牡丹亭》唱得呜呼哀哉,听着凄切,倒有些煞了今日风景,你来看看,换一出戏吧。”
捧册的老婆子惯会看眼色行事,知晓这沈安雁受老太太偏颇,便不敢造次,笑眯眯地将册子凑了上去。
从旁伸出一只雄浑遒劲的手来,顺着胳膊往上望去,是沈祁渊那张棱角分明,神情淡淡的脸。
但见他微一嗤笑,眼眸里含着十月秋风肃杀的冷冽,“我听这戏亦觉得哭哭索索得没趣,也想来瞅瞅这戏册有哪些戏,老夫人不怪罪吧?”
老夫人自然不会怪责,只是眼神在沈安雁与沈祁渊之间徘徊,几遭之后眸色幽深,倒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这沈祁渊却兀自翻开了册子,状若览了一遍,最后指着这《皆大欢喜》(又名《费姐》)道:“便来这出吧,我瞧着名字喜庆。”
沈安吢透过缝觑名,不过呼吸的功夫,脸色便黑透了。
她最爱听戏曲儿,深知这《皆大欢喜》名字听着似乎寓头极好,但实则是在说小姑被母养得刁蛮,性子泼辣蛮狠,处处刁难嫂子。
沈祁渊点这么一出,不就是话里话外磋磨她吗?
她若不说,便等着坐在台下,让众人看自己的笑话。
她若是说了,沈祁渊只消一句自己不盛深谙,便可含糊过去,自己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安吢无计奈何,只能暗自捏紧拳不言声。
沈安雁却拦了老婆子道:“还是来《六郎探母》罢,较称此时。”
老婆子余光瞥见老太太颔首,应了一声,这才去戏台切了戏。
方老太太指着一旁空位,“你随我听听戏,莫要嫌我唠叨。”
沈安雁道怎么会,遂悠悠落了座。
孙明珠适逢凑上来,目光透出狡黠,“三姑娘去了哪儿,可叫妹妹等得好生辛苦。”
沈安雁有些诧异,方才她可见孙明珠同贵霜聊得热火朝天.......
沈安雁纳罕尔尔,那厢孙明珠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喟然一声,“三姑娘不知,方才你一离席,那贵霜公主就变了脸色般,任谁与她说话都一副拒人千里的孤傲模样。”
说到这里孙明珠不屑地嗤,“不过是边陲小国的公主罢了,有何能耐?”
沈安雁打断她,余光睃了四处,悄声耳语,“这等话你也敢撂敞亮了说,也不怕有心人听见抓你与你家的小辫子。”
孙明珠被王老太太养得不问世事,眼瞧着是天真无邪,小孩心性惹得旁人分外讨喜,但遇着这等事,她年龄总在这儿摆着,惯不能用童言无忌打幌子,便是一句不慎,杀身之祸汹汹来。
孙明珠好似也回过了神,拍了拍自己的嘴,啐道:“姐姐教训得及是,我方才吃了酒,一时糊涂,什么囫囵话都往外说。”
沈安雁笑笑,看着孙明珠小脸酡红,额头上密沁着汗,遂摇着团扇替孙明珠打风,只道:“酒这东西得少喝,它醉人醉心更误事。”
孙明珠连连点头,便听台上‘锵锵锵’开演起来。
两人见状便不再言语,静观戏曲。
台上戏子字正腔圆,如银瓶乍破,引得无数人为他鼓掌喝彩。
沈安雁却嫌聒噪,听了一会儿还是借着方便退到了戏台的最外面,望着寿康亭飞扬的绡纱,深深吐了一口气。
然后便听到有人隔着竹林说着话,一会儿‘二老爷’一会儿‘大爷’。
沈安雁不喜做那等梁上君子,可对话之人谈到了沈祁渊,沈安雁不由竖起耳朵。
只是台上的锣鼓声太响,直接将这人的话淹没过去。
沈安雁没法只得踅身,从林子稍微探了身子,便见到是两个锦衣的姑娘。
沈安雁有些印象,一个陈侍郎的嫡女陈绾绾,另一个却是郭家长孙女,出了名的端庄秀丽。
沈安雁正想着,陈绾绾却道:“我觉得沈家的二老爷你还是莫要肖想了,京城谁不知这二老爷心中唯有那三姑娘,便是贵霜那等天资容颜都无法撼动三姑娘在二老爷心目中的地位........”
郭家的长孙女面色微沉,倒有些不服气,可最后还是长叹,“可是,我如今到了出嫁的年纪,父母令我找机会嫁进沈家,沈家就两个男丁,不是二老爷,便是那个大爷......我实在不愿......”
陈绾绾听之嗤之,“你傻啊,你嫁给二老爷,一并惹恼了大月氏和小姑子,得不偿失,至于那个沈家大爷,虽说是出了名的纨绔,可到底胜在年轻,日后前途难测,万一大爷洗心革面,勤勉读书,照沈家的财力权利,何愁做不成官?”
沈安雁有些意外。
她倒是不知,自家如今这等风口浪尖,竟还有人家欲攀附的。
不过这郭家,沈安雁有些印象,虽不是什么簪缨世家,但胜在清白,其郭家老爷一向做事清廉,有父母官之称,应不是做这等攀龙附凤之人才是。
沈安雁揣着满腹疑惑,便又是凑近,想再听一下。
谁知高台那边喝彩连连——《六郎探母》一曲毕了。
两个小姑娘被声音显然惊吓到了,慌张地看了四处,连忙遁走了。
沈安雁惋惜之余,却又松了口气,从竹林退了出来,摇着团扇悠悠走回了戏台之下。
方老太太正和另外几个老安人踌躇着下一场该叫哪出。
王老太太旁边的孙明珠被沈安雁点了这么一遭,这下不敢说话造次了,缄默地坐在一旁。
方老太太拿不定注意,问王老太太,王老太太摇了摇头,又将戏册子递给另一旁带着墨绿抹额的老安人。
戏册子便成了击鼓传花的彩球,一个接一个烫手山芋般地扔给另一个。
毕竟今日是方老太太的寿辰,这些人不敢妄自尊大,遂谦虚过来谦虚过去,便造就了这等场面。
沈安雁静静地想,余光瞥见沈祁渊灼灼地看着自己。
沈安雁便又想起方才两个小姑娘的言论,脸上不由羞赧,直打着团扇遮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