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去五六里路,张士行想起了这个人原来是曾经去午门外击登闻鼓,告御状的黄瞻,后来中了状元,心下不忍。便将朱允炆放到黄子澄马上,让他们先走,自己再拨马回来,准备搭救黄瞻。
张士行策马返回,只见黄瞻挥舞着钢叉向一名燕军乱刺,那燕军似乎在戏耍他一般,骑着马,左躲右闪,令他每次扑空,待黄瞻累得气喘吁吁,停下进攻之时,那名燕军忽然举起钢刀,猛得劈下。
张士行在远处看到,救援不及,使出平生力气,猛得将手中长矛掷了过去,一下子正中那名燕军的胸口,那名燕军大叫一声,栽到马下。
长矛贯穿了那名燕军的身体,竟然余势未歇,又扎死了另一名燕军。
其余燕军见他如此神威,心下害怕,打个呼哨,掉头逃走了。
张士行驰至近前,将黄瞻一把带上马来,对一众乡勇团团抱拳称谢道:“各位乡亲,在下张四,感谢诸位的仗义相助,京师已然陷落,大家伙儿便各自散去吧。”
各位乡勇面面相觑,不相信这是真的,内中有个胆大的问道:“那敢问这位张兄弟,现下京城中谁是皇帝?”
张士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含糊糊道:“总之还是大明朝的天下。”
乡勇们一听,互相点点头道:“这位张兄弟说的在理,左右都是大明朝的天下,我们还那么拼命干什么,回家喝酒去。”
说罢,这些乡勇便四散而去。
张士行知道那些燕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是回去搬救兵去了,不敢在此停留,向高资镇方向疾驰而去。
那黄瞻却不肯稳坐马鞍桥,坚持要跳下马去,对张士行嚷嚷道:“我奉旨募兵,一定要回京复命,你放我下来。”
张士行对他喝道:“状元郎,我方才言道,京师已然被燕军攻陷,你回去作甚?难道想要投靠燕贼吗?”
黄瞻摇摇头道:“我对陛下忠贞不二,我要回去救驾。”
张士行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吐露实情:“陛下已逃了出来,就在前面。你休要聒噪,为人所知,害了陛下性命。”
黄瞻一听,眼睛一亮道:“当真?”
张士行道:“噤声,你见后便知。”
张士行带着黄瞻一路狂奔,跑出数里,忽然见到黄子澄和朱允炆共乘着那匹黄马,立在原地,丝毫未动。
张士行驰至近前,急忙勒住马,奇怪问道:“黄先生,为何不带着空闻师父前行呢?”
黄子澄哭丧着脸道:“张四,我们二人手无寸铁,又不会武功,没有你来保护,焉敢前行。”
张士行急道:“还不快走,那队燕军去搬救兵去了,一会儿大队人马便要追了上来,我一人也挡不住那么多敌人的。”
这时黄瞻已经看清了朱允炆的面目,他忽得跳下马来,哭拜于地道:“陛下,臣等无能,令万乘播迁,请治臣罪。”
张士行急得对他挥手道:“黄翰林,你莫要声张,上马快走。燕军马上就要追来了。”
朱允炆也对他双手合什道:“黄施主,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快随我徒弟张四上马。”
黄瞻愣了一下,还没反应出谁是张四。
张士行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将他提上马来,催马向前奔去。黄子澄也打马跟上。
又驰出十数里地,众人来至高资镇,只见整个镇子已被烧成一片白地,满眼皆是残垣断壁,死尸枕藉,不见一人,唯见乌鸦在死尸上啄食。港湾里塞满了沉船,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尚有余烬在燃烧。
张士行叫声苦也,他便沿江岸向下游走去,希望能碰上一两个溃散的南军士兵,也好想想办法,渡过大江。
果然他们走出数里之后,看到在一个港汊处,停泊了一只小船,一个艄公正要摇橹离开。
张士行喜出望外,急忙喊道:“老人家,稍等一下,可否载我们过江?必有重谢。”
那个艄公摆摆手道:“客官,此船已被另一位客人包了,你们再寻下一艘船吧。”
张士行忽然听到身后乌鸦呱呱大叫,漫天乱飞,知道追兵已近,急忙纵身跃起,落在船上,一把抓住艄公的臂膀道:“老哥,我师父要去扬州进香,耽误不得,烦请帮忙则个。”
这时船舱中跃出一名大汉,手持钢刀,劈面砍来,口中叫道:“好个强盗,敢抢你爷爷的船。”
张士行急忙跳在一旁,一伸手扣住他的脉门,定睛一瞧,来人竟然是盛庸,惊叫道:“盛侯,你怎么在此?”
盛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张兄弟,幸会,幸会,这兵荒马乱的,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我们就共乘一船也无妨。”
张士行见他也是布衣打扮,不便说破,便道:“盛大哥,我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想要一同过江,请盛大哥见谅。”
盛庸朝岸上望了一望,见是黄子澄和一个和尚,一个书生,想必都是朝廷中人,便连忙点头道:“好说,好说。”
那个艄公却不乐意了,对盛庸道:“这位客官,虽然你是包了此船,但原是一人,此刻却多了四人,载这许多人横渡大江,我不知要多费多少力气,原来的船钱可不够了。”
盛庸满脸陪笑道:“船钱好说。”说罢,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给艄公道:“这是十贯钱,请老哥收下。”
艄公冷笑道:“京城里换了皇上,这宝钞便是废纸一张。把你身上的金子都给我。”
盛庸哭丧着脸道:“老哥,我身上的金子已经全都给了你,哪里还有多余的金子。”
张士行把眼一瞪道:“你这个艄公不知好歹,你若不渡,小心你的性命。”
谁知那个艄公将橹一丢,叉腰指着张士行道:“你现在便把我杀了,看你自己能过得了大江不?”
张士行一想确实如此,便赶紧软了下来,拱手道:“老哥,小弟适才多有得罪,望请见谅。我们此番出来的急,没带金子,你看我那两匹马还行否,我便送与老哥,权做船资。”
那个艄公摇摇头道:“我一介摆渡人,要那个劳什子做什么,整天要伺候这个畜生,说不定还惹祸上身。”
张士行看这艄公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此人好像是自己前去邵伯镇找秦先生时所雇的船家,便脱口而出道:“于老三。”
这个船家果然应了一声,把张士行上下打量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指着张士行道:“你是那个在运河里找落水朋友的张兄弟?”
张士行笑道:“正是在下。你当日曾说,日后若遇上什么紧急之事,只须在这江边喊上一嗓子于老三,你便会过来接我,分文不取。”
于老三笑道:“当日我是一句戏言,不料今日成真。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可妄言。”
说罢,那于老三便将小船摇到岸边,将朱允炆等人接上船来。
盛庸此时认出了朱允炆,满脸惊惧,不知该不该叩拜,朱允炆朝他摇摇头,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空闻,见过施主。”
盛庸急忙回礼道:“在下盛大,见过空闻师父。”
黄子澄和黄瞻二人只是朝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于老三摇着橹,小船慢慢离开江岸。
这时岸上一队燕骑旋风般追至,为首一人,圆脸光头,正是蒙古指挥火真,他朝于老三高声喊道:“兀那船家,快把船靠过来,军爷重重有赏。”
众人躲在船舱中,各个都神情紧张的望着那于老三,若是他此刻把船摇回去,那将是一场天大的富贵。
于老三不紧不慢的摇着橹,小船向前继续前行,离着江岸越来越远。
火真急道:“兀那船家,你若将船摇回,或是弃船跳水,可赏万金,封侯爵,世袭罔替。”
船上众人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都眼巴巴的看着于老三。张士行更是紧盯着他看,蓄势待发,谨防他跳水而逃,这一船人便尽为鱼鳖矣。
于老三却唱起了船歌:“五里滩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满眼风波多闪灼,看闪却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岸上火真见船不回头,暗令放箭,霎时间乱箭齐发,射向小船。
于老三叫道:“快伏下身去。”
船舱内众人急忙趴在船板之上,唯有那于老三仍然摇橹不辍。
看看小船去的远了,出了弓箭射程,火真只好悻悻然率兵打马而去。
小船渐渐来到对岸,远处浦子口城墙清晰可见。忽然从下游瓜州方向驶来一艘海船,船帆高张,劈波斩浪而来,船上排列数十门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周围船板上画满了狰狞的兽头,好像那炮口随时都会喷出杀人的火焰。
不大一会儿,那艘大船便拦住了张士行等人所乘小船的去路,大船上的军兵朝于老三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因何至此?”
于老三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其他原因,竟然皱了皱眉,没有答话。
大船上的军兵,便张弓搭箭,对准了小船。
情况紧急,船上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张士行便想出去应对。盛庸一把将他拉住,自己走了出去,对着大船上的军兵喊道:“在下盛大,到对面扬州府做生意,烦请军爷放行则个。”
那大船上的军兵似乎认出了盛庸,交头接耳一番,便有人前去禀报上级去了。
过不多时,一个浓眉大眼,面如炭火的将军走到船边,俯身向下看去,不觉笑道:“盛侯,何时做了买卖?”
盛庸抬眼望去,认得此人正是右军都督佥事,水军统领陈瑄,正是由于此人投降了燕王,燕军才得以渡江,在高资镇将他打得大败,后又取了京城。
盛庸此刻又惊又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谁知那陈瑄将手一挥,命令大船让开水路,放小船过去。陈瑄左右军士有些不解道:“陈都督,这不是盛庸吗,我们擒住他,献给燕王,岂不是大功一件。”
陈瑄冷冷道:“盛庸名列奸臣榜上吗?”
左右军士摇摇头道:“未在榜上。”
陈瑄斥道:“既然盛庸未列奸臣榜上,我等捉他何用?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盛庸等人逃过一劫,来至浦子口岸边,众人跳上岸去,张士行转身向于老三道谢,却见于老三脸色煞白,委顿在地。
张士行急忙走过去,将他扶起,却只见双手满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