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在春寒料峭的正月里,出游的这一日却是个难得晴好的天气。木兰一大早的就打发我梳洗用饭,恨不得即刻就出门逛去,自从额娘发话说许我出门逛庙会去,这丫头就一直缠着说去隆福寺庙会逛去,如何热闹,如何有各色新鲜事物,像是她亲眼得见一般。既然出门逛,带了些散碎银子,便由着她逛去,算是慰劳了她们一整年里的辛苦。
用过早饭,去额娘屋里请过安,带着木兰和沉烟,从东边回廊出了角门,两个二门上的小厮并一位哥哥自小的教习路师傅早已侍立在马车旁,小厮见我出来了,立刻掀开蓝棉布车帘伺候着上车,沉烟向教习师傅道了辛苦,一行人便轻装向隆福寺方向驶去。
木兰再顾不得别的,一上车便掀开小窗向街市望,不住的新鲜。沉烟挪过靠枕,顺手整理着我银灰色团花氅,不住的提点木兰:“你可仔细,出来逛规矩别混忘了,虽说有路师傅跟着,你也得收敛些才是。”木兰哪里听她那套,只顾自己张望街景,“就你磨牙,好不容易出来逛,又有路师傅在,我还能让人牙子拐了去不成?”一行人说说笑笑,已到了庙会街市的近前。
教习路师傅停住了车,吩咐小厮看车,另一个跟着来,转身对我说:“太太既让奴才跟着来伺候,我也少不得嘱咐小姐并姑娘们,庙会春集虽热闹但也是鱼龙混杂,千万别贪玩,回头人多挤散了,可就麻烦了。奴才们自然少不得要挨训斥,白惊吓了小姐姑娘们可了不得。”。
我由木兰扶着下了车,抚了下头上的桃红色纱绢花,对路师傅笑道:“这趟出门逛少不得麻烦路师傅了,我们自会当心,师傅也劳苦了。”说完,我轻轻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沉烟,她会意,从荷包里掏出来锭银子递到路师傅跟前,“路师傅辛苦了,大正月的不得歇着还派差出来护咱们小姐逛庙会,这点小意思,是小姐请师傅喝茶的。”路师傅笑着接过银子,客气了一番,让小厮头前领路,引着一行人往庙会走去。
自高祖皇帝定都起,每逢正月,隆福寺庙会便热闹非凡,各个铺面都支了木板床到街面上,铺满了各家的时兴物件,从时新的绫罗绸缎,到戒指衩环,从男女各色成衣到扇坠荷包,有山水字画,也有扇面瓷瓶,琳琅满目,尤其是摆摊的糖画,引了好些孩子们围看。
我正要凑过去瞧画的是什么,忽然有人从旁边拍了下我的肩头,我忙回身看去,不由得微笑展颜。
原来是任飞羽,与我家是世交,自小与大哥归曜一处厮混着上学堂打布库,因着两家极相熟,我与他家姊妹也常有闺阁往来,所以并不生分。
飞羽今日穿着件青蓝色暗福纹丝锦棉袍,褐色绒帽,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神采奕奕。
他含笑着打量我,“归云妹妹今儿穿的好生素雅,大正月里也高兴出门逛逛?”
我微笑的捻着帕子,“额娘让我出来散散闷,总在家待着怕憋屈傻了,出来见识见识。”
飞羽与路师傅见过礼,回身对我说:“前边有家悦兴茶楼,他家做的蜜制糖蜂糕和核桃露京城驰名,太上皇微服出游的时候都来用过的,我请妹妹去那喝茶品点心。”
我笑着应了,让沉烟陪着,“木兰,你让小厮陪着且去逛逛再来寻我,有新鲜东西给我买来看看。”木兰应声去了,我携沉烟随着飞羽向茶楼自去。
进得茶楼,飞羽自向小二要了二楼临窗的雅间,“来壶茉莉花儿,来四碟你们招牌点心,对了,再来个拢旺了的炭盆。”
说罢,对自己的常随和沉烟说道:“大年下的,也难为你们辛苦,去外间吃茶吧,我们哥俩儿说会话,走时自会叫你们。”沉烟看了我一眼,便自退出去了。
一时间,小二上了茶点并炭盆,带上门出去了,我自解了外氅放置在旁,银红色团花锦袍更映着我如玉的脸,嫣红的唇。然而我也知道,不管自己如何绮年盛貌,在飞羽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有些男孩子气的世家小姐。
飞羽喝了口茶,将盖碗轻放在桌上,微微叹了口气。我不由得揪心,“哥哥这一程子差事不顺遂?”
飞羽低眉轻声言道:“何尝顺心过呢,我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内阁里研究学问本就靠不上边儿,素日当差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最忙时候不过是晒书收拾架子,近来又听说,太后发了话,要内务府筹备着年后修缮坤宁宫和预备八旗选秀的事,因着太后看不上内务府的官爷们写的字,便要从我们内阁里指派人来张罗誊写坤宁宫所需的匾额对联。”
飞羽抻了抻袖口,抚了下风毛,“你瞧,如今哥哥做的,不成了个代写书信的营生了。”
我心下一酸,忙不住的劝慰道:“飞羽哥哥,在朝为官本就不是你的本意,当日你连科举都不愿应试,为着家里的缘故才违背本意做了官,你原本就没有那些仕途经济的意愿,又不屑溜须拍马,人情往来的,只不过这差事清闲又不拘着你要勤谨奉上的,你暂且知足吧,过些年,有了些历练了,再图个外放的差事,一展抱负也不迟。”
茉莉花茶清香扑鼻,舒缓了我酸涩的心,“哥哥也知道,我家里虽然仗着祖上军功做了官,太爷和阿玛时常不在家,我们哥仨自小虽不受父辈们的管束,但多少也是失了天伦之乐,不比哥哥家,父母慈爱,能日日在跟前儿尽孝道。”
飞羽见我脸色郁结,便要相劝,只见常随进来,冲我行了个礼便道:“回二爷,刚在楼下遇见学士彭大人的文书,说正要去咱府上找二爷,彭大人邀您过府议事。”
我瞧飞羽脸上略有不悦之色,忙道:“大概是刚才提起的事了,哥哥且去吧,上司的交代免不了要辛苦一番的,大年下的该备些礼去拜望,哥哥虽不屑攀附,可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该守得礼数”,我站起身来,将帽架上的褐色绒帽递给飞羽,“哥哥且去吧,我略坐坐便回家了。”
飞羽冲我一拱手,“怠慢妹妹了,改日请妹妹和哥儿几个来我府里茶会。”说罢带着常随下楼去了。
沉烟见他去了,转身进了雅间,将盖碗里续了热水,关了门坐在我下手边,抬眼看我脸色如常,轻声说道:“小姐对飞羽公子的这点心思,奴婢早有觉察,说到底,他只是个五品官儿,谈婚论嫁也是委屈您的。”
我推开窗看着飞羽出了茶楼,上了马带着常随的几个小厮奔北而去,听了沉烟的话又不觉生出几分羞涩和伤感,不由轻叹,“我们自小厮混着一起长大,我的这点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只有你看的出来,你也更应该看得出来飞羽对我并无其他的念想,我在他眼里,不过是家里的寻常姊妹,他才华横溢,能作得锦绣文章,如今窝在内阁里,真是可惜了才学。我不过是一时为了他不得志觉得惋惜罢了。”
我回过头看着沉烟,替她理了理鬓角上的通草,“我们这样的家世,将来无论如何作配,哪里是自己能做得主的,但求太爷和阿玛不要舍得把我远嫁给哪个戍边将领就好了。”
沉烟见我心绪低落,故意来逗我,“奴婢刚才听见飞羽公子说年后八旗选秀的话,依奴婢看,小姐若参选必以高位中选,说不定太后和皇上一眼看上您,封个贵妃也是有的!”
我抚了抚耳边的珍珠坠子,轻哼一声,“三宫六院的,抢着一个男人的恩宠,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微微打了个哈欠,“大中午的有点犯困呢,都是木兰闹得我早起了大半个时辰,你叫楼下的路师傅去寻寻她,没什么逛的咱便回府了。”沉烟应声而去。
我喝了口茶,再要添些热水,推开雅间的门唤小二。
转身待要关门时,见旁边有个人揣着手守着楼梯口不住的溜达,时不时的看着楼梯口像是在等什么人,那人身穿一件银鼠皮如意纹长袍,生的又白净,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一副富贵公子的样子,他见沉烟回完话上楼来,想要欲言又止的样子,沉烟也瞧着他奇怪。扶我进雅间,“您瞧那位公子,一身贵气,可是不常出门和小厮走丢了?”
我歪头向外看,“我瞧着也像是在等什么人,兴许是走差了也说不定”,拍了拍沉烟,“你去问问,若真是走散了的,请他进来坐坐,待会儿让咱家的小厮送他回去就是了。”
沉烟略想了想,终究忍不住好奇,去请了那位公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