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向小镇出口必经的那栋楼层之上,一个鹤发银须却难掩精壮的老年男性站在那里,他看上去年龄已经很大了,但稳当身形与全身散发着的气质都无一不在说明着实力的强大。他手中握着一把形状怪异的类似黑匣子的物体,此刻一双鹰隼双目直直射向站在对面楼顶的秋玹。
秋玹顿了一下,也没再继续往对面楼发射抓钩,站在天台上遥遥问了句:“哪位?”
那人依然望向她神情坦然,开口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科学院,孟歌。”
是孟子期的祖父吗?秋玹这下倒是真的有些惊讶,如果真是那个推举了艾尔梅特拉为第三任先知的孟歌,那岂不是代表着科学院竟然都派出了十二长老来找他们?秋玹原本以为科学院之所以会来找她麻烦是因为怕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跟在疏影身边会对她不利,或是在瘟疫横行的末世里想要与佣兵团强强联手合作,没想到事态发展的严重性远超她的想象。
“哦,您是孟子期的祖父?可惜,我跟他们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你知道我?”孟歌看上去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我今天不是为了子期而来,而是为你。”
“我何德何能?”
孟歌最后望了眼地面上集聚着的士兵,目光有些复杂地望过来,下一秒,他突然一甩手腕启动了手中形状怪异的黑匣子。方正的小盒子呈多边形展开,在一阵机械启动的铮响中延展伸长变成了一个小型飞行器的模样。
“抱歉了,我也不想对一个小姑娘动手,但是为了科技的发展和人类的延续,我不得不这么做。”他这样说着,快速伏身从对面的天台边缘一跃而起朝秋玹飞来,简易飞行器喷出的冷凝蒸汽将他的身形遮盖住了大半。在一阵轰隆砸地声中,秋玹冷笑一声,滑出手袖中的子母刀。
为了人类共同发展,为了共同体存在的大义,为了科技延续……秋玹发现她现在真的是对所谓的科学院没有任何好感,那一个个眼高于顶的机械师们,站在高地上冠冕堂皇居高临下地说着利己的话语。从到达这个世界以来,她已经听够了太多太多类似的高尚理由,而那些所谓高贵的机械师们根本不会明白,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又或许他们向来看得分明,只不过蒙住了眼睛不愿去看罢了。
锋芒出手狠狠划过孟歌手中握着的物体,那又变回了黑匣子模样的怪异武器顿时又是一阵变换,拼接组合成了仿唐刀的模样。
孟歌双手握住刀柄裹挟着凌冽气势向下一劈,秋玹回以短刀格挡,顺势弹出子刀利落地向他门面攻去。而此刻男人手中的武器却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板面上延拼接成了一块盾牌牢牢挡住这一击。右手主刀抵挡的动作猛地一轻,秋玹化刺为劈,锋利刀刃堪堪在看不出材质的盾牌上留下一道长长刮痕。她维持着手中劈砍的动作,突然矮身操纵着子刀向孟歌脚踝处划去。
孟歌几个弹跳避过这一击,略显老态的身形却是十分敏捷有力,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同样彪悍的老头。而一想到老头那个听上去就不太靠谱的“罗德尔中尉”称号让她差点暴毙在傅大人手中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手中进攻的动作愈发狠厉,似在将怨气发泄到眼前人身上一般。
意料之中的,孟歌以丰富娴熟的作战经验接住了她的进攻,两人你来我往招呼了几下,一时竟有些旗鼓相当的默契。不过,总觉得孟歌没有认真在打。秋玹皱了皱眉,又看了眼他手中变幻莫测的黑匣子,突然短刀出手晃了个假动作,一只手以迅雷掩耳之势抓上了他的手腕。
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她短暂地怔愣了一下,看见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际,液体状的金属就已经覆盖保护住了他的整只手臂,形成一枚绝对安全的护甲来。而孟歌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首次沉下了脸看着她,语气深沉。
“之前听傅戟说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你根本就不是这一代被选中的先知,为什么会拥有属于第二任先知傅泽漆的能力?”
“我还想等你们来告诉我呢。”秋玹刀尖一斜迫使他松开抓着自己的手,后退一些保持了个距离。“谁稀罕当你们的‘先知’啊,我真替艾尔梅特拉感觉不值。”
孟歌脸色彻底阴沉下去,从一个看上去还算正直好说话的老头变成了现在的阴霾模样。他深吸了几口气似在缓和情绪,开口道,“不知道你是从哪得知这些事的,但是艾尔梅特拉忘恩负义,背叛了科学院,背叛了我们这些支持信任她的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秋玹轻笑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谁,目光透过眼前的孟歌似乎又看见了昔日那个单纯明烈的少女。
在那场来去都十分突兀的时间旅行之后,他们从傅先生的暗裔工业回来的时候,秋玹曾经悄悄问过秦九渊是不是早就知道艾尔梅特拉不会死,所以那时候才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而当时秦九渊的回答是:“无所谓。”
无所谓艾尔梅特拉会不会死,第三任的先知会杀了二代目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这与傅泽漆或者科学院的能力和选择都没有关系。
秦九渊说,他在诺贝利第一次见到艾尔梅特拉时,她就已经被科学院作为“叛徒”放逐了。只知道暗裔工业的那场爆炸是艾尔梅特拉弄的,在那场特大事故之后几乎所有感染人的雏形和相关研究人员全都葬身于大火之中,所以在那之后的三十年被称为“和平期”的阶段内,没有人知道感染人早在科技革命时就已经存在过了。
后来,艾尔梅特拉只身前往科学院,她在十二长老面前亲口承认了她的罪行,并且质问他们关于研制瘟疫和蓄意杀害黑色人的事。她独身一人首次以一名机械师的身份站在了科学院的对立面,怀着一腔孤勇与信仰崩塌的绝望试图要个说法,最终得来的结局却是被剥夺身份永久放逐。
事情的真相与否秋玹不想单凭主观意识来做判决,但是她仍愿意向艾尔梅特拉这样的逆着时代而行的勇敢者给予她最基本的尊重。在那个偏远腐朽的小村落里,精神明显已经有些出问题的老妇口口声声地求着他们放过那个叫拉尔的少年,说他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但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叫做艾尔梅特拉的少女拥有着他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与出身,她本该顺顺利利地成长,本该如所有人期冀的那样堂堂正正地继承下一代先知的位置,她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而不是窝在那个小村庄里,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麻木不仁地替昔日的仇人买单,守着她那些被篡改过的凌乱记忆浑浑噩噩地疯癫生活。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她。”最后,秋玹看着孟歌这样说道。“你,或者你们,都没有资格。”
孟歌不再说话了,手腕上的护甲悄无声息地褪去,液体金属重新化形整合出了之前的唐刀模样,一个旋身扫刀径直向秋玹横劈而来。
再次提刀格挡之时,他干枯手腕中蕴藏着的千钧之力让秋玹吃了一惊。刀锋相撞发出“噌”的一声清脆铮响,孟歌身形极快地第二次撩刀,在没有进入危险感染血统激化的那种玄妙状态里,秋玹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他之前果然留手了。秋玹眯着眼睛频频后退格挡,似想要寻找一个抬手进攻的空隙。
而下一秒,在孟歌一个跳劈的间隙中,她脑中危险感应突然厉声尖叫起来。再顾不上本来认为自己能够接下这一击的想法,条件反射地连忙收回手往后弹跳了两步。而她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几枚柳叶形飞镖深深插入地面,镖尾顺着惯性轻微晃动。
还有一个人。
秋玹蓦地肃了神色,分出一部分精力留在孟歌身上,一边缓步向后退着精神力发散。
除了他们俩之外空无一人的天台上,骤然响起一道做作阴柔的笑声。“小丫头反应还挺快,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出乎意料的,最先皱眉的人竟是孟歌。
“白禾溪,你怎么也来了?”他收起刚准备起手的一式,话语中竟然隐隐带上了些不耐烦的抵触。
“傅戟怕你一个人搞不定,所以特地拜托我来接应你呀。”十分做作刻意的尾音一波三折,冷凝蒸汽带起的烟雾缓缓散去,一个高瘦的人影凭空出现在楼房的顶层。
阴柔娇媚的嗓音和“白禾溪”这样的名字竟然属于一个男人。高挑的男人踱步从未散尽的白雾中走出,看不出年龄漂亮得过分的脸上还是能够显出一点属于男性的痕迹。
“哎呀,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这样看着我呀。”男人抬手几乎是娇俏地做出了一个捂嘴的动作,“是不是见到我太开心了呀嘻嘻嘻。”
除开其他不说,他真的长得过分精致好看了。秋玹暗叹,一直紧握右手的子母刀却兀自调转了一个方向。但是这种人设的话,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残忍心狠手辣的变态。
几把飞刀瞬间顺着她的身侧擦过,秋玹鞋尖一点以最快的速度向白禾溪俯冲而去,手中利刃出鞘,凌空就是一个横劈。男人挑起尖尖的嘴角又是妩媚一笑,身影一晃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出手,插在地上系着红穗的飞刀突然被什么吸引拔地而起,调转了方向朝她的几个要害处毫不留情地袭来。
秋玹目光一厉闭上眼睛果断进入危险感应激化状态,五感在瞬间内提升了一倍。鬼魅身形几个滑步躲开径直攻向她的飞镖,短刀飞速出手挥击,却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被对面的男人抓住空隙在她露出细小破绽的肩膀上狠狠来了一下。
她捂着皮肉外翻的伤口落在空地上喘了口气,自娱自乐地接着想,这种人设的话,剩下的一个特别变态。
“哎呀呀,小美人受伤了呀,真是不好意思。”白禾溪似是惊讶地睁大上挑着的双目,带着几分歉意道,“一个激动就手重了,不过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呀。”
呀·你·妈·啊。
秋玹单手捂着猛烈作痛的伤口被这种态度搞得有些火大,而不知道他那刀上淬了什么东西,她直起身来的一瞬头脑空白了几息竟有些发懵。
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意识保持清醒,却被头脑中逐渐泛起的层层幻觉般的光影弄得踉跄了几步。
不能在这儿倒下。她心一狠右手摸上肩上的伤口又狠狠将之撕扯得大了一些,在骤然疼痛下总算冷静了几分。
“天哪,这也太狠心了吧,真是看得让人心疼呢。”
“白禾溪。”在一旁看了半晌,孟歌终于忍不住出身打断。“科技革命之后幻视药剂就被明文禁止使用了,你现在已经算违规了。”
“不是吧!老古板?”白禾溪夸张地高声感慨了一声,指尖地点了点孟歌。“你是生活在什么年代的活化石啊,况且现在已经是末日了诶,蒸汽时代的末日!难道还会有吃饱了闲得没事做的人来管你是不是‘违规’了?也太可笑……了。”
男人突然不可置信地停止话语,修长指尖在触到脸上刚被划出的长长血痕时顿了顿。
秋玹单膝跪立于白禾溪斜后方,胸腔上下起伏着喘气,子母刀刃光洁的柄面下滑下一连串的鲜血。她费劲地笑了笑,即便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也还是坚持开口。“手滑了一下,不过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呀?”
说罢,秋玹吊起最后一口气冲向天台边缘从18楼的高空纵身一跃,右手轻颤着朝向最后一栋高楼发射金属抓钩。她低头看了眼密密麻麻向这边涌来的士兵,手腕痉挛着再也抓不住手中的绳索,几乎是完全砸地摔在了小镇的出口不远处。
第一支冲来的士兵小队都快要靠近目标了,然而在看清眼前的一幕之后也不禁生生止住了脚步。
在那之后涌出的士兵们纷纷刹车撞作一团,却也根本来不及抱怨什么。
气氛在此僵持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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