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众人走着,寻了些吃食,而周窈棠也一直拽着她的新嫂李箐萝一道,沿路介绍些江州的风土。周煊更是挽着母亲,一路笑谈这两年在京中的见闻。
眼见着前头便到了护城河,周窈棠眼尖,老远地便隔着人潮瞧见了那法船的模样。
江州寺今年设了四艘法船,各个雕梁画柱,船尾点缀红红绿绿的纸灯,是为“度孤”。四艘法船中一艘供了地官的小像载佛婆念佛,一艘放焰口做施食饿鬼之法事,一艘烧锡箔纸锭以奠先祖,一艘沿路放着各式河灯。
众人皆乐呵赶这热闹,于是沿途随着那几艘法船走了一道儿,周夫人又从荷包里掏了把铜板,分给了身边的女儿和儿媳,寻着那缘铂一同投了去。
周夫人带着周府众人逛玩了大半日,日暮西垂时分,她已然略微感到几分疲惫,于是便吩咐着准备回府。
周窈棠却道:“母亲,我同崔小姐约了鲁氏姐妹同去放河灯呢,可否容棠儿去东大街上与她们一道,凑个热闹?”
周夫人心知女儿顽皮的心气儿,只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便同意了,临走时只嘱咐道:“你且一路小心些,别玩的太晚了,记着放了河灯便早些回来罢。”语罢,便又叮嘱周窈棠的贴身侍女秦艽要看顾好自家小姐。
而几人皆不知这一离去,便发生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如今的几句话竟成了永别。
周窈棠跑了一路,早已气喘吁吁。左右不见秦艽雇了软轿前来,她只得靠着自个儿的双腿急匆匆地朝府宅的方向狂奔。
好在适才放花灯时已走到了江州城东南头的护城河,那汹涌的人潮闻讯倒也给自己让开了一条出路,需要跑动的距离倒也不算十分远。周窈棠一路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裙角,心里只祈祷父母兄嫂已逃了出去,又一边加快了脚程,希望自己的速度再快些。
周窈棠平日里哪遭过这般阵仗,跑了一刻,只觉得肺已在炸裂开来的边缘。但是脚下却一刻不敢停驻,只呼哧呼哧地喘着向前疾跑着。
又跑了约莫一刻,周窈棠好容易到了周府前的街角。她老远已瞧见了自家上方卷起的火舌,一浪随着一浪随着风飘向高空,比那夏夜繁星更耀眼。
过了街角却未在门前见着家人,周窈棠心中咯噔一声,她不敢细想,满脸的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只拖着两条腿发疯似的奔向大门。
因着今日灯节,左邻右舍皆少人在家中,因此此刻只有零星的热心路人在帮忙泼水救火。周窈棠冲上前去,扯着人便问可瞧见自家人去哪里了。
路人虽不知晓,但此刻这般境况若是人在其中只怕早凶多吉少了,却又不忍告知眼前这个小女孩,只连连摆手,或借以泼水掩饰,心中却怜悯这周府孤女,境况如此惨烈,不知今后当如何。
这时周窈棠忽然瞧见了隔壁吴氏,即刻冲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问道:“大娘!你可有瞧见我父亲同我母亲吗?”
吴大娘本有些耳背,先前一直在家中,对隔壁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听着外头愈演愈烈的声响才出来瞧,哪知刚一出来便碰上了才回府的周窈棠。
吴氏虽然不知周府的人如何,但总归是活了半百的人,一见眼前这般惨烈的阵仗也是明白了大半。吴氏心里可怜这孩子,只把周窈棠箍在自个儿的怀中,垂泪不语。
周窈棠面上早布满了泪痕,她瞧着自家府门黑黢黢的一片,目光透过中庭直望见院中昨日还繁花片片的海棠树,此刻所有枝干已被烟熏得焦黑,还能隐约瞧见内里不时爆裂的火星。可见就算能灭了大火,却也是活不成了。
周窈棠苦笑一下,胡乱地想着母亲若早知今日,当初何须要费劲力移栽这些娇葩。这满府的海棠树如今倒成了这明火的燃料,想必母亲此刻定然心若泣血罢。
周窈棠心底此刻已有了不好的念头,只是却不愿面对,路人忙着救火,吴大娘也只顾着抚慰她,一不留神,转眼间便见那桔红的娇小身影对着自己将一盆水兜头泼下,而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火场中,瞬间仿佛被火焰吞噬一般,与那殷红的火光融为了一片。
吴氏悔不迭地怨自个儿适才怎就没扯住周窈棠,可怜这周氏一门,昨日那般欢声笑语,自己同那周娘子夸赞她家两个哥儿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如今只剩下这女娃儿,一个不注意竟也冲进了那大火中了。想到这里,吴氏只得在心中替她默念了段般若心经。
周窈棠躲着房梁下不时掉落的火星,一路来到前院中,不成想却瞧见了满院的家奴尸首。管家和他娘子,家丁,侍女们都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正被大火正吞噬着,地上血流成河。
而眼尖的她忽然透过火光发现从小伴着自己长大的辛夷正躺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细细看去,辛夷身边似是还有个背躺着,看上去像是临死前还做着护着她的动作的嬷嬷,从身形来看有些像是自己的奶娘佩嬷嬷。
周窈棠悲从中来,眼里溢满了泪水。她本以为是谁家的焰火掉入自家院墙引起失火,而此刻见了这尸横遍地的院子,心思瞬间转了几转——这火绝不是意外所致,是为了毁尸灭迹!
周窈棠摸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用刚扑湿的袖口掩着口鼻,带着满心的疑惑沿着血迹一路跑到了后院,映入眼帘的却是被火光吞噬了大半个身子的大哥。她凄声尖叫一声想要上前,却被面前的火舌拦住了。
周窈棠强忍着泣意隔着火光瞧了一眼,只见周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前有个大大的血窟窿,还未燃着的衣服也布满了打斗过撕裂的痕迹,而身下的血迹已干涸了,想来应是已昏死过去很久了。
忽然,周窈棠听见“噼啪”一声,回首望去原来是后厢的房梁已被烧朽了,抬眼间只见那根烧着的木头恰巧掉在门前躺着的父亲身上。
那根梁木压死了父亲,周窈棠心焦不已,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她蹲下身来摇晃着父亲的身体,正想着要喊人来帮忙搬走那木头,却察觉到手中一片黏腻的触感。她翻开手掌一瞧,竟抹满了血污,而父亲浑身上下如筛子般布满剑孔,此刻还在不时地渗出乌红。
周窈棠颤颤巍巍地伸手向前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得到了自己始终不敢面对答案。她愣愣地跪坐在父亲的尸首边上,望着院中满目疮痍,终是承受不住眼前的一切,抱着自个儿父亲早已冰冷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