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找到萧元度,在他的提醒下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何瑱。
双方汇合之后,何瑱提出回去。
萧元度什么也没问,止道了声“好”,一行人便就打道回府。
来时算不得多热闹,回程就更沉闷了,与马车外面欢快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苏叶与苏合看着寂寂无言的女郎,都觉出了不对,但又不知哪里不对。
作为一个未婚夫婿来说,五公子这一整日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虽称不上有多体贴,但也算得上尊重,跟他以前的横眉竖目、恶形恶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出门前女君换了好几套衫裙,发髻妆容也是斟酌了又斟酌,显然对今晚之约也怀着一份期待。
怎么就这样了?
瞧着又不像是闹了矛盾的样子,实在让人费解。
接近宣阳里时,喧腾嘈杂已经远去。
马车即将右转,突而听到一阵急促地鼓声,细究之下,发现是从就近的瞭望楼传来。
想是哪里又有了火情。
全城狂欢不禁夜,似这种突发情况总也免不了。自有巡城兵和守备兵赶去灭火,是以大家都未当回事。
休屠却惊愕地叫了声公子,手指着东北方向:“怎么瞧着起火的地方像是——”
萧元度勒缰回首,望着被熏染成橘红的一角夜空,那是东城别苑所在。
久久凝望着,俊脸紧绷,唇线紧抿成一条直线,幽邃的眼底似能折射出千百种情绪,意外、震惊、挣扎……
握住缰绳的那只手不断收紧,缰绳几乎不堪负荷。胯下坐骑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原地踢踏来去。
休屠见他不发一言,人也不为所动,脸上方才明明起了波澜也逐渐归于平静。如被当头浇了盆凉水。
也是,五公子正迫不及待地要抹掉少夫人的痕迹呢。
东城别苑虽关,终究还在,而今一把火烧了岂不更好?
等一切烧光烧尽,少夫人的痕迹便彻底不留了,再不会妨碍五公子迎娶新妇、开始新生……
正胡思乱想,就听急切的一声“驾!”回荡在僻静的街道。
萧元度叱罢,猛一挥鞭,纵马狂奔而去。
休屠愣了一瞬,连忙拨转马头,紧随其后。
主仆二人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起火点确是萧家别苑。
这一带本幽静,住得人不多,但因今晚特殊,有不少人被望火楼的鼓声吸引,跑了来看热闹,巡城兵士再三呼喝着让众人注意避火,仍有不少人远远围观。
火起得又急又快,偏今夜有风,风又助了火势,眨眼间便是熯天炽地、烈焰飞腾。
吆喝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火前是军卒们来回跑动的身影,带着水桶、藤斗、麻搭……主要还是靠水囊。
水囊是用正当壮年且身体康健的马或牛皮缝制而成,牢固结实且不易透水,储水量高达三四百斤之多。灌满水后将袋口绑起,插进一根中空的竹管,由三五青壮抓着竹筒对准着火处,着力挤压水囊,水就会喷射而出,达到灭火效果。
然这般大火,再多水囊也无济于事。
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燎飞速蔓延、扩大,刮刮杂杂,转瞬连成一片火海……
等萧元度赶至别苑,火光已经冲天,将整片夜空都照得彻亮。
不等马停他便一跃而下。
疾奔到府门前止步,仰头怔望着,多日来强压下去的东西重又冒了头,恐慌在他脸上一点点浮现。
突而想起什么,眼神一凛,大叫一声“阿娪!”,就要往里闯。
有军卒认出了他,伸臂将他拦下,“五公子!火太大,还请远离!!”
萧元度一句废话没有,将其撂倒在地。
休屠就见五公子不停扬鞭,胯下坐骑奋蹄疾驰,跑得看不清,他催马追了一路,才赶到就看到这一幕,顿时大惊。
忙从后抱住萧元度的腰,使劲把他往外拖:“算了,公子,算了罢!”
烧成这样,明显是救不了了。
“松开!”萧元度厉喝一声。
休屠死活不肯松,他不能看着五公子去送死。
但他又哪里敌得过萧元度的力气?手指在两臂抓出深深的血道,禁锢一点点松弛。
又有几个军卒过来,齐心合力。萧元度双拳紧握,使出全力,将阻拦他的人尽数震了开。
最后关头,休屠抽刀砍破一个水囊,将水泼洒了他一身,而后眼睁睁看着他旋风般隐没在入口处。
“公子!当心啊!!!”
苏合与苏叶面面相觑,而后齐齐看向自家女郎。
五公子半路撂下女郎,一句话未交代就直奔东城别苑也就罢了,这般不顾生死也要闯那火海,里面究竟有什么?
不管有什么,想来也是和姜女相关。
两人都有些后悔,方才女郎吩咐驭者调头的时候就该拦下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们并未在女郎脸上看到任何难堪与吃心,以及对五公子的担忧。
何瑱坐在马车之内,透过半开的车窗,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大火烧空、烟雾弥漫,还有发疯的人……
冷俏无暇的脸上突然漾开一丝笑意。
这笑意就如那水中波纹,一圈圈荡开,却并未消失,反而逐渐加深,衬着红焰焰的火光,格外地动人。
就连她的眼睛也是笑着。
一晚上都没见她如此笑过。
不,确切地说,从来也很少见她这样过。
笑着的何瑱低不可闻地一叹:“自以为藏得很好,骗了别人,连自己都给骗了,可是一把大火就又现出原形。”
两侍女只当女郎是强颜作笑,还在试图安慰她:“女君千万别往心里去,五公子他、他大抵是遗落了什么在里头……”
何瑱没应这话,目光从别苑移开,望向远处:“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啊!”
和葛姑庙那晚的月色一样美。
叹罢,笑容才逐渐消失。
属于她的骄傲重又挂在眉梢眼角。
浓烟滚滚,气味冲鼻,双眼被熏得万难睁开。
萧元度穿梭在火焰中,凭记忆直奔主室而去。
一路上脑中反复浮现着与姜女过往种种。
夫妻近四载,但其实真正知心合意、同衾共枕,也就那几个月。
虽然就连这几个月的知心合意可能也是他一厢情愿,但若连这几个月也没有了,他还剩什么?
巨大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开。
前功尽弃,万般追悔。
扶风院里已是彻底没了姜女生活过的痕迹,就连鱼塘也已填平。
如果别苑也不在了,她就真得不在了。
姜女就真得,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休屠才披着湿牛皮跟进来,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地呐喊响彻夜空。
-
开梧州,逐鹿城。
高车驷马上下来一位文士模样的老者。
老者仰头望着门扉雕刻金花、门面亦配玉饰的奢华贵邸,驻足片刻,随即便被两名宦者迎了进去。
穿过亭台楼榭,绕过山水沧池,终于到了府中最幽僻一角。
是一座竹楼。
竹楼四周遍布擐甲持戈的内卫,给人以极强的震慑与压迫。
按惯例进行了搜检,箧笥被归还,宦者放轻脚步,引他上了二楼。
南州之地多竹,黎庶多以之为屋,然这座竹楼又区别于一般民居,不仅材质绝佳,二层也并未分隔出堂、寝、晒台等,而是一通到底、四面敞开。
午后的微风吹拂着,轻纱飞舞,却并无多少凉意。
老者静候廊下,禁不住抬袖拭了拭额头的汗。
已是十二月的天,虽说南州无冬,这般多少也有些奇怪。
进去通禀的那个宦者很快出来,伸手做请状。
室内十分之静谧,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老者迈步入内、微微抬眼,面前并无屏风之物阻隔,一眼便能望见正坐于长而阔书案后的那道纤影。
发髻半梳半挽,佩戴了一圈紫金菱形额饰,衣袍却是简便的中州式样,不知用的何等衣料,远远望着只觉如烟似雾,就像她这个人。偏又是淡紫色,于是更显神秘。
下半张脸被同色的纱巾遮住,只能看到一双云雾缥缈的凤眼。
那双眼此时正好看来,云雾散去,露出湛然的清光,上扬的眼尾似一把钩子,直钩人心隐秘。
老者心口一紧,赶忙垂首,双臂交叉按于双肩,躬身行礼:“拜见琦——”
“蹇师不必多礼。”女子开口,声音疏淡却悦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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