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皎这会儿却是半点儿顾不得负雪等人的想法,她昨夜将九嶷先生和赵夫人那两封绝笔信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那“画作”二字很有些深意,加之她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刚新婚时,赵夫人来赫连府,陪了她几日,临走时也特意提起了画作的事儿。她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她一直来不及多想。虽然这些画作,她都仔细研究过无数回,早就对每一幅画都烂熟于心,哪怕是不去看着,也能一点儿不差地临摹出来,可她还是不放心,还想再瞧上一瞧。
可是连着看了好几幅也没有看出端倪来,徐皎眉心越攒越紧,难道还是她想错了?不!不可能!
一定是有什么遗漏了的地方!
徐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下心来,继续将那些画轴一张张打开,突然,她的目光凝在了某一处……
起初徐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待得将之细细看过之后,终于确定那不是自己一时眼花,或是太过渴盼而出现的幻觉......徐皎眼中渐渐布满了惊色,原来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房门却是骤然被人敲响。
徐皎一惊,促声问道,“何事?”
“夫人,郎君回来了。”门外传来负雪的声音。
须臾间,徐皎已是镇定下来,“知道了。”一边应着声,她已是一边收拾起了那些画作。
等到赫连恕回到明月居时,她已经将那些画作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听说你又将自己关在屋里,是又要作画了?”赫连恕见着她便是挑眉问道。
徐皎低低“嗯”了一声,“左右也没事儿,许久未曾看过这些画作,突然就有些想了。”徐皎抬起头望着赫连恕面上虽然不明显,却还是可以依稀看出的倦意,有些话已是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赫连恕瞄她一眼,携了她的手往里走,“你找点儿事情来做,也挺好。”
“你怎么进宫去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徐皎还挂心着此事。
赫连恕目色幽幽,往她看来,略作沉吟后才道,“北羯探子来报,北羯十五万大军已是齐备,不日即将开拔南下。”
一阵冷颤陡然滑过心尖,徐皎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亦是一瞬僵冷起来,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直到此刻,仍觉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当真是要开战了吗?
对于在和平年代生长起来的徐皎而言,所有对于战争的认知都来自于教科书上血淋淋的历史和影视剧中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渲染,可这并不妨碍她对战争的惧怕,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痛不可抑的失去之后。何况,于他们而言,这战争或许还意味着另一场分别与失去。
徐皎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赫连恕的手,握得有些用力了,她自己没有察觉,赫连恕却已觉出了丝丝疼痛。可垂眸望着她指节泛白,微微发着颤的手,再抬眼望向她泛白的面容和发直的目光,赫连恕心口一掐,抬手将她拢进怀里道,“眼下各方已是开始筹备起了战事,北境也是一早就准备起来的,北羯的优势是骑兵突袭,可如今大魏明显早有准备,若我是可汗,断然不会轻举妄动。”
徐皎微微一愕,抬起眼愣愣望着他,他的意思是不一定打得起来吗?
赫连恕眼底掠过一道暗光,抬起手轻触她的额头,“这几日我可能会有些忙,不过夜里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白日里你便好生照顾自己,千万不要让我担心。”有些话,他没有告诉徐皎,他毕竟不是墨啜处罗,若他是的话,断然不会因一己的野心而挑起战事,生灵涂炭。可惜的是,如今的北羯大权尽握在墨啜处罗之手,而他染指中原的野心已酝酿了十几载,此番怕是再等不下去了。
徐皎听了他的话,双眸却是微微亮起,他的话是在告诉她,他暂且还不会离开。这让她如何不欢喜?
翘起嘴角便朝着他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忙你的,我会在家里好好等你回来。”
赫连恕一双乌湛湛的眼凝望着她,眼底有爱有怜,下头还掩藏着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却容不得她探究,他俯首便已经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那你要看画就继续吧,我这会儿便要出去。”
听他这话音儿,回府一趟就只是专程来宽她心的?“不用了膳再走吗?”
“不了!一会儿夜里回来的晚,你不必等我。”说罢,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徐皎望着他的背影,眉心微颦,明亮如皓月的眸底亦被一抹阴翳覆盖,转头对负雪道,“你出府一趟,将朵娜给我请进府来。”
负雪没有多问,应一声“是”,便是领命而去。
赫连恕面沉如水,出了明月居,没有立刻出府,而是先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中,杜先生与苏勒、狄大等人早已经等着了,见得他,纷纷起身,不及行礼,他已经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们,径自走到了书案之后。
“这是整理出来的各地消息,请郎君过目。”书案上有几张卷宗,赫连恕点了点头,坐下便是无声翻阅,眉目沉沉。
“路上追杀墨啜翰的皆是中原人,却没能留下活口。墨啜翰到北都城前,苏农叶护已是先行往牙帐向大可汗负荆请罪了,到底是如何说的,实在探知不出,可大可汗显然并未因此与苏农叶护生出半点儿嫌隙,待他仍是一如往常。古丽可敦与翰特勤那里也有人密切关注着,暂且未曾发觉异样。倒是大魏西南一带,生了民变,已有几支队伍揭竿而起。咱们的消息快些,最迟明日,这消息应该就会传进那位耳中了。”
赫连恕一边看,苏勒便已是一边简略地将重要的讯息大致与赫连恕讲述了一遍。
“先生怎么看?”赫连恕眉也没抬,只是沉声问道。
“我自是要恭喜阿恕,大魏内忧外患,已到阿恕功成身退之时,阿恕的虎师乃是北羯大军精锐,不日就会随大可汗一道南下,正等着阿恕回去,带领他们建功立业!”杜文仲起身,朝着赫连恕长身一个揖礼,语调波澜不惊道。
赫连恕眉心却是微微一颦,一双眼目乌沉寒湛,抬起望向杜文仲,“先生当真如此想?”
“早前先生曾与我细数北羯南下之弊端,不管先生如何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彼时我皆是不信。”
“听阿恕的意思,如今想法有变?”杜文仲挑起眉来,眼底似有一缕欣然一闪而逝,“愿闻其详!”
“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即便是大魏皇室不继,也自有无数能人志士。而且,中原虽然海纳百川,可却终究有排外的思想,一旦有外族入侵,他们总能空前的团结,且不说北羯骑兵虽是凶悍,却未必能突破关卡,长驱直入,即便果真占领了凤安,只怕也未必就能治理好这方土地。我们的根在草原,即便羡慕此间繁华,却未必就真能在此落地生根。”赫连恕语调平淡,不见半点儿起伏。
杜文仲听着,眼底欣然却点点愈浓,手轻抚着颚下短须,面露满意地点了点头。
“难怪先生与我说过几回之后便再未提及过此事,原来,早就打定了主意……以文楼之名引我前来,又在大汗处背书,派了我任务,实际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自到中原来,看个究竟。”赫连恕望着杜文仲一双沉淀了岁月痕迹与睿智的眼睛,已是心中分明。
“说一千道一万,总不如你眼见为实,亲身感悟来得分明深刻。你因着身世,对中原历来仇视,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我只得出此下策。何况,你既为文楼之主,文楼之事也确实需你出面……可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能够轻易说服你应下,你性子倔又傲,认准了的事儿任谁说也无用,真真是顽石,本以为说不得又是无功而返,却没有想到……后来我方知,彼时你已与如今的迎月郡主相识,说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杜文仲笑叹道,语气间透着淡淡取笑之意。
赫连恕闻言,想起那时的事儿,眼眸也是微微柔和下来,彼时,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明明就是动了心,却从不肯承认。
嘴角轻轻一掀,他却是站起身来,右手搭在左胸,朝着杜先生行了一个北羯的重礼,“先生,您为此事殚精竭虑,阿恕替整个北羯的百姓谢过您大义。”
杜文仲忙挥了挥手,“阿恕言重了。某虽为中原人,可文楼遭难时,承蒙阿恕相救,予整个文楼一线生机。文楼上下更是仰赖了北羯的水土和阿恕的庇护,过了十数载安稳的日子,总不过投桃报李罢了。阿恕的志向某心中明了,你心向家国,又文成武就,只要你能醒悟过来,那便是北羯,乃至整个草原之幸。阿恕……草原纷乱得够久了,是时候该安定下来了,或许你能结束草原的纷争,带给草原百姓真正的安宁,就像你治下的虎师一样。”
赫连恕没有说话,眼底似是有什么浮光掠影而过,喉间滚了滚,却是垂头,又冲着杜文仲重重施了一礼。
“阿恕既是什么都明白了,想必心中也有打算了?”杜文仲神色和缓下来,微微笑道。
赫连恕却是敛眸不语。
杜文仲见状,面上笑容陡然就是一收,惊讶道,“你既已经知晓利害,就该尽快赶回北都城,阻止大汗出兵,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才是。”
“先生也算对大汗有些了解,当真觉得大汗的决定是我随意几句话就能左右的吗?何况,比起与大魏的这一场战事,我更担心的是北都城后院失火。”
“你还是怀疑苏农拓与惠明公主勾连之事?”杜文仲跟着皱眉道。
赫连恕点了点头,他担心的何止苏农拓与惠明公主?惠明公主与李家志在中原,与苏农拓合作不过是为了搅浑中原这滩水,对草原怕是无暇顾及,可苏农拓一直深得墨啜处罗信任,在北羯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回来凤安所行之事,却委实有些让人看不透。偏偏苏农一部算不上多么剽悍的部族,在草原各部中,其武力与财力都算不得多么强大,苏农拓即便有野心,也没有那个能力心生异心,因而他只怕苏农拓背后还有别的势力扶持。
“既是如此,为防北羯生乱,你更该快些赶回北羯才是。”杜文仲忙道,言罢,看了看赫连恕的神色,狐疑道,“你难道是为了迎月郡主......”
赫连恕眸色转而沉黯,并没有否认。他本就舍不下徐皎,何况,赵夫人之死对徐皎打击颇大,她如今这般模样,他哪里能放心走得开?“我已是将我的猜测尽数告知大汗,若是大汗仍是执意要不管不顾发兵,即便我回去,一样是无济于事。”
“先生,你说大汗这个人,当真会毫无保留地信什么人吗?”
“至少,大汗表现出来的是对苏农拓深信不疑。”杜文仲望定赫连恕道。
赫连恕点了点头,“确实。至少比起我,大汗更信苏农拓。”
“阿恕,如今是紧要时刻,关乎着整个北羯,你当真......”
“先生!”赫连恕打断他的话,朝着他轻掀唇角道,“我暂且还不能走。至于北羯,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其他的......端看大汗的选择。”赫连恕朝着杜文仲施了一礼,“我尚有差事在身,就先不与先生多说了,告辞。”说罢,就是转身走了出去。
杜文仲不及喊住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眉心却是紧紧蹙了起来。即便不管北羯,不管战事,也不管自己的性命了吗?古丽可敦可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在大魏杀你,可远比在北羯要容易上许多,过后还可以将你的死推脱到大魏人的身上,甚至,一招借刀杀人,要使出来轻而易举。你那样聪明,岂会想不到?
却甘愿为了一个女子,冒这样大的险吗?
若非如此,大可汗又岂会一封接着一封的密函,只为催你回去?
如今,你在大魏多待一天,便是多一分的危险啊!你心知肚明,缘何却非要一叶障目,不肯去正视呢?
当真是情字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