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日子里,我渐渐熟悉了我在大盛的亲人和朋友:“阿娘”郑氏、莫大人之女莫盈盈,以及柳氏三姊妹瑀红、瑀兰和瑀青。
她们虽然要早出晚归地劳作,但一有空闲就轮流来陪伴我,给我弄吃食、为我涂药膏、告诉我以前的事,努力帮我“恢复”记忆,总之照顾得无微不至。令我在这个陌生的时间和空间里,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温暖。
一日夜间,众人围在我身边聊天。
说到我大难不死这段时,阿娘忽地若有所思。她摸了摸胸口的玉坠,低头取了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说道:“筱天,此坠是我们杜家的祖传之物,是我嫁与你阿爷时,你祖母亲手为我戴上的。”
她眼眶盈盈,幽幽地望了一眼玉坠道:“抄家时金银宝器均被罚没,我暗自藏起了这个才保留了下来。玉器可蓄元气、保平安,阿娘为你戴上吧。”
玉坠晶莹洁白、细腻滋润、触手生温,造型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弥勒佛,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定是极品的羊脂白玉。
见她要来给我戴上,我忙拦住她道:“这怎么行,玉坠对阿娘的意义如此重大,给我做什么?我一个小姑娘,不需要贵重首饰的。”
她蹙着眉郑重地说:“这本就是杜家之物啊,你如今可是杜家唯一的血脉,阿娘迟早都是要传与你的。阿娘应该早些给你戴上,如此南黛山采花时,你或许就不会……哎,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叫阿娘如何向杜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听话,你戴上阿娘方才安心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众姐妹又在一旁帮腔,我只好由着她将项链戴到我脖子上,然后给了她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吧,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我附上的肉身毕竟是个尚在青春期的少女,新陈代谢很快,伤势恢复得自然也快。加上那个掖庭丞①马佑仁每日都派人来问我的情况,我便去向他销了假,定于次日返工。
话说这位马公公,四十来岁,又矮又瘦,略微外翻的鼻孔和宽大的嘴巴,配上他见了我们这些下人时眼高于顶的傲态,简直像是一头来自非洲的小型河马。而见了主上和官阶比他高的人时,却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真是想让人不生厌都难。
阿娘告诉我,我们在祭拜家中先人时,几次被这个姓马的发现,他每次都小题大做,非要阿娘偷偷塞点东西“孝敬”他,他才肯罢休。阿娘关照我,平日里千万不要得罪这个马公公。
次日一早,我开始了上午洒扫,下午读书的规律生活。
盈盈比我还小近三岁,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阿娘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因此她就整天跟在我这个姐姐屁股后头。
洒扫的工作虽是粗活,但还算能承受。而且我总结了三大好处:
一是有机会熟悉皇宫的环境。我很快了解到,大盛宫城为长宁宫,前朝后居、布局严整、巍峨壮丽。其中启元殿和启政殿是皇帝听政的主殿,启日殿和启月殿则分别是帝后居所,而太子所在的东宫和内侍、宫婢居住的掖庭则在长宁宫外围。
二是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对于我这个饱受21世纪工业污染之害的人来说,那可是一个绝对没有PM2.5污染的时代,这还不算是隐形福利吗?
三是与每天下午的坐堂上课动静结合。想起在后世念中学期间,每天从清晨起床开始就伏案读书,一直要到晚上睡觉才得停歇。迫于考试和升学的压力,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几乎没有什么体育和娱乐活动,到后来身体都要承受不住了。因而这看起来清苦的半天劳作、半天读书的生活我倒是乐在其中。
下午在内文学馆学习时,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所在,尤其想到将来若有机会得见文后时可不能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总是第一个到内文学馆,又最后一个离开,风雨无阻,且听讲极其认真,还时常提问。
那些老夫子起初见我变得什么都不懂了还很是诧异,经我和盈盈解释后,他们便释然了,还说我这么勤勉好学倒是一如既往。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在扫了一季的落叶之后,迎来了我在大盛的第一个年关。
按照宫中的传统,除夕和正月里的几天,不用当值的宫人是可以提早收工的,尤其是除夕那天,内文学馆在过年期间自然也是休馆的。
除夕的早晨,我和阿娘约好下午偷偷祭拜祖父和阿爷,然后和姐妹们一起布置下房间,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中午,我和盈盈完成了洒扫的差事,就欢欢喜喜地去膳堂找阿娘和柳氏姊妹。
刚进膳堂,便遇上了孤身一人从外头匆匆进来的阿娘,我纳闷地问:“阿娘,柳姐姐他们呢?”
阿娘苦着脸道:“她们……出事儿了!”
我一头雾水,忙问:“她们出什么事儿了?”
她喘着气,急道:“马佑仁借着检视的名义,对柳氏姊妹浆洗的衣物鸡蛋里挑骨头。她们一解释,姓马的就说她们顶撞上级,瑀兰多说了几句,他便将瑀兰带入了房间训话。这姓马的平时就常对姿容姣好的姑娘毛手毛脚的,我们都很担心她,却也不敢拦阻,门口又有两个内侍守着。没多久,我们听到里面一声娇呼,还有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就见姓马的嚎叫着冲了出来,手上有道滴血的伤口。他怒气冲冲地说瑀兰顶撞上级在先,不服管教、袭击上级在后,要将她送去奚官局处置。”
“什么?”我吃惊地问:“那她们现在在哪儿?”
阿娘又焦急又无奈地说:“哎,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恶人先告状了。我们一众人跪地求了半天的情,他才答应不送瑀兰去奚官局,但是要众人立即回房休息,剩下的衣物全都让她们三姊妹洗,全部洗完才准她们回来……”
没等阿娘说完,我便怒不可遏地冲向浆洗处。
这杀千刀的,都断了子孙根了还这么好色!想到姓马的那张猥琐的“河马”脸,我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幸好,我附身的杜筱天如今还是个十二三岁的花骨朵儿,要是被他看上,那是真比吃了死老鼠还恶心!
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我要怎么帮她们?跟那畜生大吵一架吗?那样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激怒了他,说不定会变本加厉地迫害她们。向他求情吗?我算什么?我如今尚是最低贱的宫婢,他怎会卖我的面子。
不过这杜筱天将来是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不如赔个笑脸,给他一点好处吧。
想到这里,我已有了主意。见到阿娘和盈盈跟了上来,我对她们说:“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在门口等我。”
她们正欲开口说话,我眸光一凝,沉声道:“相信我,我有办法。”两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提步入内。满是大木桶的院子里,三个柔弱的女子俯身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着,双手在冰冷的水中被浸泡得又红又肿。
我不忍地移开目光,但见那姓马的畜生惬意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一只手臂上缠了布带,正色眯眯地盯着柳氏姊妹看,身后站了两个小内侍。
我耐了耐心气,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奴婢杜筱天见过马公公。”
他收回那饥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动也不动地说:“嗯,何事啊?”
我卑躬屈膝地说:“这柳氏三姊妹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您不敬,真是该罚。不过她们受罚是她们活该,大冷天儿的您跟这儿吹风,就太糟蹋今儿这好日子了。”
说着,我低头取下了阿娘送给我的项链,递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我代她们向您赔礼道歉了。您看,这么好的日子您就别跟这儿耗着了,我会帮您看着的,监督她们尽快洗完衣物。这样成吗?”
他一见那玉坠,倏地坐了起来,接过去端详一番,一面贼兮兮地收进袖中,一面挑眉笑道:“行吧,还是你这小妮子懂事儿。那咱家就先回了,你跟这儿看着她们洗吧,待黄昏咱家再派人来验收。”说完,带着两个内侍走了出去。
等他们一出门,阿娘就冲了进来,抓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那可是杜家的祖传之物啊,要给,咱可以给别的嘛!”
柳氏姊妹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啊,何必便宜了那畜生!罚都罚了,他还能奈何?”
我淡定地对她们说:“你们放心,今儿我主动将项链送给了那姓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将项链送还与我。”
我自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了,别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些东西洗了。盈盈,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左右现在没人看着,咱何不用温水洗。等洗完了,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过年去。”
在这大年三十的下午,六个苦命的女人饿着肚子搓洗着衣物。天气很冷,但彼此守望相助的心却是温暖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这期间我学习了繁杂的宫廷礼仪,恶补了不少古文知识,也渐渐摸索到了一些宫中的生存技巧。
自从开始曲意逢迎马佑仁,我们在掖庭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不少。
注释:
①掖庭丞:掖庭局副职,从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