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尼自然没二话,悄悄长吁一口气,跟舒兰又说了几件闲事,父女俩心结解了,说得越来越热乎,海若那头命传了酒席,两个人挪了地儿,往稍间吃饭去,不过尊卑有别,太后的桌子旁搭一个小方桌,多尼陪着在另一头吃了饭。
吃过撤了桌子,漱口喝茶。事儿说完了,办得都挺顺心,多尼便起身告辞。
“等等。”舒兰叫住她阿玛,“怡亲王那边,已经应了戍边的差使,您的人就都撤了吧。”
多尼心头一凛。他的死士已经在追广禄的路上了。待广禄,他还是那个想头,不能手软。
可往舒兰脸上一看,却忽然没了底气,只好躬身应了,却行退了出来。
舒兰瞧着阿玛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刚出了景仁门,多尼转身往军机处去,这些日子没上值,该办的事儿太多了。
道儿旁一个人侍立着,身上赭红的袍子有些惹眼。
这是太监总管的袍服,不过广禄的人不是已经换了吗?什么时候有了新任的总管了?他一眼瞧去,怔在那里。
笑意偃偃的一张熟脸斜千身子给他打着马蹄袖,“多公爷,您老安康!佟六儿这儿跟您请安了!”
…………
人这辈子没法说,走得顺风顺水的,就突然一塌糊涂,从九重天跌落地面,这还不止,还更往下的都有,比如佟六。
打小进宫,辛辛苦苦从火者杂役做起,这中间没有运气也就泯灭众太监中,像老董那样,一辈子埋头伺候,也还是伺候人。佟六儿扒了几层皮,才做到敬事房总管,大行皇帝跟先帝都另眼相看。
谁知道一宿功夫就沦落阿鼻地狱,十八层地狱什么滋味,佟六活着就统统受了一遍。
要不是太憋屈,他也想过干脆重新投回胎得了。
可想想那九,他就又活过来了。
那小子真狠呐。
自己待他,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吧!您能想着,亲儿子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滋味?
在囚室里装疯卖傻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存了一条,得弄明白。要说那九是为了二爷,也没必要恨他如此地步!
那九为什么不杀他,后头他也想明白了,就是这种逼着他装疯,还让他受活罪,才能让他这个干儿子满意。
所以他得活着,活到自己弄清楚,搞明白,最好能亲手处置了那个干儿子,才能死。
好在皇后宫里的人找他来了,他本以为是来瞧热闹,折磨他的。结果那人来了羞辱完他,往他嘴里塞了半个窝窝头。
夜深人静了,他捏着窝窝头里翻出来的纸条,才终于活过来了。
皇后救了他。还又将他送回皇帝身边。
他不知道皇后怎么做到的,反正那九从乾清宫滚回了敬事房,搁置起来。自己秘密回到皇帝身边,重新替皇帝出谋划策。
皇帝亲手交给他一批侍卫,原来皇帝从来都只相信他自己,所以,青冥卫中顶级高手,一直都被皇帝掌控。
“哟,佟大总管!您这是,,哦哦,恭喜恭喜,您这是双喜临门啊,身子好了,又官复原职了?”多尼素来在他们面前端着架子。
佟六儿不计较,神神秘秘道,“可不,老天爷赏奴才重活一回,前头还糊涂着,您猜怎么着,突然一个金发神士从天而降,指着咱骂,糊涂东西,天子尚在,你居然在这儿偷懒,还不滚回去伺候!奴才还没回过神,就又滚回了先帝爷身边了。”
多尼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找面子,也不戳破,问道,“大总管如今是伺候太后娘娘了?好,很好,您可是上天指派回来的,这回待主子要更尽心,伺候好了太后,我这里也念您的好儿不是?!”
佟六儿能重掌后宫千万太监,自然是得了自己闺女的青眼。如今,舒兰居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从瞧见佟六儿第一眼,他便明白了,自己的海哥儿怎么被发现的。
青冥卫。
他知道这个名号,以前大臣们一起常对此腹诽,这跟前朝东厂西厂有什么区别,夜里被窝儿里抱着女人说的话,第二天就传进皇帝耳朵里,都是青冥卫的功劳。
那海哥儿被翻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所以,舒兰如今又拿广禄牵制自己,又手握青冥卫,这个朝堂,迟早都得乖乖归顺于她。
大行皇帝做不到的,舒兰却轻舒兰指,将自己跟广禄治得服服帖帖。
可惜她不是男子。
可到底是自己亲闺女,多尼心里不舒坦归不舒坦,骄傲还是很骄傲。
客套话完了,下头该掏底儿了。
“多公爷,北边派人的事儿,太后娘娘是不乐意的。”佟六儿开门见山,“您打算怎么着呢?”
多尼疑惑的瞧他一眼,“那些人的行踪,不也是您六儿爷给太后漏的底,您这是打算护着怡亲王,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您到底算哪头的啊?”
多尼十分不满。人前一套,别后又来找他,这是想干嘛?
佟六儿听出他的不快,忙道,“瞧瞧,奴才这条命都是太后主子给的,奴才还能算哪头?!不过是奴才一点愚见,觉着您说得极在理儿,替主子忧心呐!”
多尼心底一动。
要是得佟六儿暗中相助,广禄可就到不了喀尔喀了。
他试探着再问,佟六儿便不语,乐呵呵指着前头不远的值房,邀他喝茶去。
越往北走,天儿越发的冷。京城里寒露刚过,宫里头刚穿上夹衣,北边儿已经冷得叫人乍舌。素格瞧着乌沉沉的天色,就她以往的经验,不等天黑,就要下起来了。
那九自然也瞧出来了,如今追着赶着,指着今夜就能追上二爷了,要是下起雪来,今晚儿上别说追上二爷,只怕要在野地里过夜。
雪粒子以极快的速度飘在了空中,前路阴阴的,迷失在微微的黑里。再走,前面是一片深山老林,过了这座山头,就是爷打尖的客栈。
“都给爷打起精神来,把马鞭子挥足了,赶雪封山前,趟过去!”那九的声音在渐渐黑暗的山坳里回响。
山坳后头,就是广禄。素格深深舒口气,探头瞧去。
雪花渐渐变大,空空的马道伸进张着口的山坳,像要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