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园子里的叶子由黄作红,嫣红浅黄深绿直到褐紫,渐次变化中,一层层一叠叠,斑驳如同蜡染的布,映衬圆明园中的处处碧水,好看极了。
只是秋色中藏不住的萧杀,也弥漫在园子各处。檐角风铎偶尔叮咚一声,随着风送入各方耳中,脆生生的,不由人一凛。
杏花春馆外,一排鸭子从馆前饲养的绿油油菜圃里匆匆穿过,往馆舍后的湖里觅食去了。湖色潋滟,偶尔有天上南下的大雁,一行行,影子跟低垂的蓝莹莹天幕倒映,红尘宏阔。
云白急急从屋子里出来,叫了声“如嬷嬷”,哽咽着再说不出话。
东边不远处,就是太皇太后长居的上下天光。乌林珠住了杏花春馆,老祖宗也搬到不远的上下天光陪着。
二层阁楼上,身着靛蓝大褂子的人合掌念弥勒,僧人在一旁击缶,一下下,一圈趺坐的黄衣僧人嘴里嗡哝嗡哝不停。
如嬷嬷悄悄走到靛蓝袍子身后,跪下含泪道,“老祖宗,小主子,没了。”
太皇太后手里正数着的佛珠骤然停住,一会子后,颓然坐倒,佛珠上缠的线被硬生生扯断,散落一地。
纽祜禄氏家族曾经最明亮的珠子,也离她而去了。
皇帝崩卒的消息传来时,她忙让人封口,乌林珠从宫里出来后,身子骨一直不好,郁郁的,饭也不过一两口,这样下去,只怕不好。
但她能封住杏花春馆的人,却不能不让园子上下替皇帝服孝。到底还是让乌林珠看出端倪,吐了一口血,便昏了过去。
她也没想到,小珠子还念着允宁。
还以为那一场之后,两个小冤家就算是恩断义绝,从此各安一隅,各自将往事都从心里抹掉了。
皇帝显见的早不惦记她这个傻外孙女儿了,可谁知道,她的小珠子竟是个傻子。
如嬷嬷急忙替她捋着背顺气儿,“老祖宗,您可得好好的,宫里头现下是那个样子,您可是那拉氏的定海神针,您不能有什么事儿呐您!”
她跟着太皇太后一辈子,知道太皇太后最疼小辈儿,这里头,尤其乌林珠,打小跟眼珠子一样宝贝,后来跑圆明园来躲清净,身边就只留着乌林珠,可见疼爱。
老祖宗为人太刚硬,跟儿子赌气,搬到园子来住,从此随他宫里怎么闹腾,都不再插手政事儿,这乌林珠就是老祖宗这辈子最后一个念想,本以为能这么安安静静的祖孙俩作伴,没想到,如今也走在了她前头。
如嬷嬷就怕太皇太后受不住,一时想不开,也跟着去了。
人呐,活着总有个盼头,先前盼着乌林珠跟皇帝琴瑟和鸣,谁知道两个人乌眼鸡一样,没个好下场。好不容易从皇帝那儿把乌林珠的命拣回来,老祖宗是日夜捂在手里头,就怕乌林珠跟一绺烟儿似的飞了。
先还怕乌林珠放不下,还想折腾,老祖宗防得极严。
可乌林珠自打进了园子,霜打的茄子一样。最后,还是折在皇帝这上头了。
“瞧瞧,瞧瞧,这俩傻孩子,我老婆子做得什么孽哦,两个好好的哥儿们姐儿,就没落个好结果。”半晌,瘫坐着的太皇太后吐出一口气,“天爷也不收了我去,如今可要我怎么活!”
如嬷嬷瞧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太皇太后眼角滚落,心下先安定了一半。老祖宗经的风雨宫里头这些人合起来也比不过去,方才是怕一下子想不开,这会子哭出来,这一关就能过去了。
方才来前未雨绸缪的带了两个太医,这时瞧着是用不上了。
这道坎儿虽说是过去了,可悲痛是拦不住的。得让老祖宗把心头的憋屈哭出来。前头皇帝的死因为顾着小主子,心悬着这个,就顾不上悲痛,这时都涌到心头,那泪一时半会儿止不住。
她扶着老祖宗往外走,门槛外,后湖秋色正浓,俯瞰去,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太皇太后一手狠狠攥着她,浑身都压在如嬷嬷身上。
望着碧莹莹一湖,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了好一会子,一动不动。
“是她,两个孩子都是她害的。”
听老祖宗咬牙切齿的说话,如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的病虽然有些时日,到底也是因为先皇后早逝而起。如今这么快走,跟知道了真相不无关系。
先前太皇太后为了朝政,为了她能辅佐皇帝,才忍了这口气。白日不说,夜里总是辗转难眠。这些,如嬷嬷都知道。可就算是太后暗算了小主子,太皇太后也瞧在大局上,从来不提她。
只是如今两个孩子都年少不寿,痛在心底,就难眠不会恨起那个始作俑者。
如嬷嬷一瞬的慌乱后,心头又欢喜不已。
人呢,活着就得有念想。如今乌林珠已逝,太皇太后可再没羁绊了,能让老祖宗活得有心气,还得找点事做。
老祖宗多厉害的人呐,这些年韬光养晦,越来越像民间的老封君了。
“老祖宗,兴许这都是命。天底下当妈的,哪有个不盼孩子好的,听说如今太后在宫里也病着……”如嬷嬷觑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
太皇太后直了身子,眼里光芒闪了闪,“皇后还是太嫩了些,都这时候了,还养虎为患吗,她哪是个安分的。你走一趟吧,给皇后搭把手。”
如嬷嬷眼里一亮,跟了太皇太后这么些年,该怎么办,她自然明白。
下了决断,太皇太后终于松快了一点,迟了一会儿又吩咐道,“让她走得明白,她做的那些龌龊事儿,不是咱们不知道,容她活到现在,就是投鼠忌器来着。如今,器都被她祸害没了,她也就活到头了。”
后湖远处,日头西沉。秋色清明,好是好,只是暮色上的也快。一忽儿功夫,天际已经一片浅红浅紫。到底是秋天了,那云朵儿颜色也不比夏日的绚烂,红的就跟花瓶子上晕的粉彩一般,淡淡的、淡淡的一抹,跟着日头没多会儿就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