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道之敌
“砰”的一声,如此清脆,宛若瓷器坠地而碎裂。原来在黑雾之下,竟然还藏着一道无色屏障,但由于江云霆“一气”已尽,所以这般神通也实在是难以维系,再加上张麟轩如瀑倾泻的剑气,崩碎之命运早已注定。
当雾气消散的那一刻,江云霆便迅速向后掠去,同时以心念牵引长剑“怨憎”与“幽冥”,配合最先离开剑匣的那柄名为“夜幕”的漆黑长剑,以后者为主,前两者为辅,共同结成剑阵,一方面既可以护住自己,另一方面也可助江云霆完成接下来所要施展的一道幽冥神通。
三柄匣中长剑,剑锋相对,环形排列,以极快的速度不停旋转,从而引导天地元气疯狂地向着中心点涌去,一道黑色旋涡,正在不断增长,似要吞噬掉周围的一切。
江云霆站定身形,大手一挥,三柄长剑同时停下,但那道黑色旋涡增长之势却不曾有任何停滞。只见他突然双膝弯曲,气势骤然一沉,脚下大地不由得为之一颤,双手于胸前结印,指尖上顿时有黑炎流淌,而黑炎之中,依稀可见鬼魅挣扎,神色极为痛苦。
张麟轩单手持剑,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此时此刻的他,非但心无杂念,更是心无一念,就连一旁的潇然也不禁感到十分震惊。
对于一个修士而言,修力在其次,而修心则为首要。无论境界怎样,若想作到心无一念,亦可谓难如登天。哪怕是十方阁的楼主,或是三教祖师,同样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始终都离不开一个“人”字。只要是人,便无法彻底拘束心念,使之真正地沦为“空”。
儒家的老夫子,心怀天下苍生,一辈子都在为人间的安定而奔波,故而老夫子虽心无杂念,却不得不心存一念,即以天下苍生为念,护世道万年太平无忧。
道家的祖师爷,虽清静无为,却亦非“无所作为”,更何况这位骑牛出关的守藏吏,本就性子“温和”,否则也不会选择登天而去,独自一人在天外天搭建地基,从而与虚空界比邻而居万年之久。相较于儒家老夫子的一心一念,这位道家祖师爷可谓一心多念,但念念皆纯粹。
至于佛家佛陀,一念忽起,一念忽止,念念生心,心生念念,好似菩提古树般,枝叶繁茂,硕果颇丰。一心可大如须弥山,一念亦可小如芥子,相较于前两位,则更显得十分复杂。
作为十方阁的侍者,潇然曾有幸在空明殿待过一段极长岁月,偶然间在一面特殊的镜子前走过,恰好映照出三位的大道显化之物,留心瞧着,故而记忆十分深刻。
由此可见,“心无一念”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但此时此刻的张麟轩却做到了,这令潇然难以置信,十分费解。见惯了山巅景色,海中风浪的潇然,一时间竞也有些慌乱,足见此举是何等惊人。
要知道,若做到心无一念,即可算作“非人”。人间大地之上,故而所谓“非人”,无疑是异端,必将为如今的天地大道所不容。
潇然忽然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心中竟是生出了恐惧?额头已满是汗水的他,在离开镇北王府的“小酆都”之后,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手足无措。至于这一切的由来,皆是源自于少年眼角的灰暗流光。
若说神灵的眼眸是璨然金光,那么这种灰暗流光便属于
神灵的对立面,修罗,即非天。
此刻的潇然神情凝重,在面对张麟轩时,心中杀意第一次如此之纯粹。至于当初某位教书先生的耐心言语,不禁全部抛在脑后,仿佛下一刻便会出手,从而将眼前“修罗”彻底抹杀。
与此同时,江云霆神通已成,自黑色旋涡之中,涌出无数狰狞鬼物,皆是被镇压在酆都山下的罪大恶极之辈,一朝得以释放,自然要肆意宣泄一番,而“撒气”之人,无疑是面前仗剑而立的少年。
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猛地扑向张麟轩,眼神贪婪,似要独享这一美味血食。
张麟轩面无表情,看也不去看,轻轻抬起手,一剑向前挥出,已死之人,不得已沦落为鬼,如今魂飞魄散,只得再死一次,算得上彻底死了个干净。前尘皆忘,今生作别,来世……呵呵,哪有什么来世可言。
一众鬼物,原本嬉笑打闹,正眼也不曾去瞧这少年,此刻却面色一沉,愈发狰狞,怒目而视,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魂魄撕得粉碎。一鬼当先,随后无数鬼物蜂拥而上,宛若黑色浪潮,即将吞噬那渺小的少年。手中仗剑又如何,森罗鬼气面前,与废铁何以,不是所有人都是剑禹,想单凭手中之剑便镇压百鬼,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麟轩深呼一口气,面对如浪潮般袭来的鬼物,心中无丝毫畏惧,所作所为,亦无非是将先前动作重复了一边。微微举起长剑,然后轻描淡写地挥出。巨浪袭来当如何?唯有一剑而已。
在一阵哀嚎之中,皆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且无一幸免于难。
江云霆毕竟是个十五六的孩子,见得风浪也不算多,虽然知晓剑修的强大,且自己也算做半个剑修,但似眼前之人这般的“出剑”,不仅未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整个秣陵江家,习剑有成者,最高八境,但也没有如此威力。
一人一剑,镇压阴间百鬼,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做到?说实话,就算是自己的那位授业恩师,一位世人只知其姓,却不知真名的剑客,江云霆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剑气之凌厉,其锋芒之威势,毋庸置疑,但若想一剑镇压百鬼,必为至阳至刚,似水般阴柔则万万不可,否则稍有不慎,辛苦一遭,反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论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有无这般通天修为,且说这般至阳至刚之气,便不易得到。书生意气也好,武夫刚勇之气也罢,皆非路边野草般随手可得,更遑论极难养出的那一丝本源剑气。
江云霆不由得眉头微皱,心道,难不成这张麟轩被某个道行高深的剑修夺舍了?不可能,不可能,世间习剑者多光明磊落之辈,断不会有此等小人行径。
张麟轩抬起手臂,长剑向下一震,一股凌厉剑气瞬间蔓延开来,如平静之湖面,骤起波澜,竟是险些掀翻楼船。
江云霆吓得后退几步,途中绊到顽石,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瞧着眼神冷漠,眼角处暗光流淌的张麟轩,面色惨白,满心恐惧,仿佛方才的诸多鬼物才是人,如今的持剑少年才是“恶鬼”。
三柄长剑,纷纷下落,钉入地面之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口中嚷嚷着些要回家,以后再也不任性胡闹了。
张麟轩不为所动,一剑斩下,一道凌厉剑气径直来到江云霆面前。前者并未留手,故而毫无疑问,此举乃是一道杀招,是真的要取人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那柄浅蓝色长剑自行掠出剑匣,一道修长身影随之出现,握剑一挥,两两抵消,引得一阵烟尘。待烟尘散去,那道修长身影半跪在江云霆面前,抬起手,帮着少年擦干眼角泪水,然后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满脸宠溺地笑道:“叫你贪玩,吃亏了不是?”
江云霆不由得一脸委屈,小声抽泣着,支支吾吾地也说完整一句话。见状,那道修长身影善解人意地笑道:“莫怕莫怕,一只修罗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罢,那道修长身影缓缓站起,转过身,神色平淡地看着张麟轩,轻声问道:“你身上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很像我的一位老朋友,但对于他来说,你身上的杀气太重,想必他不会认可你。”
张麟轩神色漠然,一言不发。
“至于这柄却邪,勉强算是故人,但其实是晚辈,所以我不想与他动手,还望见谅。作为回报,我可以压制修为与你一战,如此也算公平。”那道修长身影温言说道。
张麟轩淡然道:“身为十大名剑之第二,难道不该言语霸气些,甚至是以某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与我言语?”
那道修长身影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过仅仅是有名而已,一些虚无缥缈之物,自己又何必在意?哪怕某人身居第四位,但在此方天地之中,不一样还是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张麟轩问道:“当年怎么就排到第四位了?”
那道修长身影略作思量,笑着给出答案,道:“大概是他的‘出身’不好。一堆废铁烂铁所铸,就当时而言,又怎比得经星海之水淬炼,完全以神人之金身所打造的元神三剑呢?”
“哦?这里面又说道?”张麟轩好奇道。
“与你说不着。”
“小的打不过,老的就要欺负人?”张麟轩冷笑道。
那道修长身影摇摇头,解释道:“若仅是同辈切磋,我护他一命就是,用不着对你出手,但如今修罗身份坐实,便容不得我视而不见了。不仅我要杀你,就连你身后的十方阁仆从亦是一样。”
张麟轩未曾转身,扯了扯嘴角,笑道:“他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潇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公子如今可还是公子吗?”
张麟轩答非所问,“恶起,以恶止之,历来如此,并无对错。我讨厌无故插手之人,父王如是,韩先生如是,师父亦如是。我不过是想登山问个清楚,讨个说法,何故百般阻拦?你们有你们的大事要做,而我也有我的小事要做,但为何一定要我的‘小事’与你们的所谓‘大事’让路?既然不能改变你们,那我便掀了这棋盘!”
一袭青衫,猛然惊醒,背后竟是汗流不止,一幅幅光阴画卷,尽皆化作尘埃,缓缓飘去远方。
鹿衍拄着额头,神色无奈,喃喃道:“没想到我多年不曾遇见的大道之敌,竟然会是你。与己周旋,果真是天底下第一难事。”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