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里真是太平光景,可出了高墙到东都,好几户人家都是难眠之夜。薛家的灯火便是今夜最亮的,恨不得要把这个黑夜烧出个窟窿逃走才好。
“大难临头。”薛赫双目布满血丝,脸上更是苍白无色。
堂内还有一人,便是薛其是,他宽衣坐着,半斜身形,很是懒散。“祖父,您都要我在这坐了这么久了,大难临头这几个字儿可是说了几十遍了,要不换个词?”
他语气轻佻,很不以为意。
“你倒还有闲心说这些话!”薛赫无奈摇头,“我薛家遭了什么孽,要被天子看在眼里!”
闻听这话,薛其是有些不满,皱紧着眉头驳道:“您说这话,难不成是觉得我给薛家招灾惹祸了?既如此,当年何苦硬逼着我读这读那?谁家孩子三岁就被按在屋子里读书,日夜背诵,我那好母亲倒是骄傲,命短罢了,否则今天还不得到伯岳侯家里炫耀我,官家把我看在眼里,这件事,不是您早就预料到的吗?”
薛其是语气一沉,屋子里的烛火竟然跟着一跳,眼前花了一片,薛赫的枯影在墙上更显老瘦。
“其是?”他的嗓子好似有老痰,声音喑哑难听。
薛其是哂笑着自己,“我知道,您是寒窗苦读,把薛家门楣抬到今天这个地位,您在文嗣院潜心编书,是多少人眼里的大贤,我也知道,我父亲不争气,如今只是个小小的舍人,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您和王皇后谋划,让我为太子伴读,以谋将来,打算让我也做一个李少叔……”他笑声连连,“李少叔,薛其是,为了薛家,您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为什么望而却步了呢?太子詹事,可是要比您这个大博士有脸面,我们薛家的将来也会更为光耀的。”
“闭嘴!”
一声清脆又尖锐的碎瓷声猛然闯进薛其是的耳朵里,萦绕在他的脑海,迟迟未散。他有些心惊胆战,薛赫已经强忍住怒火站起来,看着面前的俊朗少年,满腹斥责,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您也会生气啊。”薛其是笑着。
他第一次见薛赫动怒,这位只读圣贤书的老者,竟然也会大动无名。薛赫仍旧只是看着他。
“圣旨降下,您再生气也没用,想来,官家应当窥见了您和王皇后的关系了,这太子詹事,我是不想也不能推脱的,您——”薛其是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让我自己选一次吧。”
话音落毕,薛其是转身出门。薛赫还是愣在原地,他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奢望着这一门的名声能长盛不衰呢?门楣真乃风中沙、台上烛,流散易、长明难。
翌日一早阴云拢聚。
诸臣都是按时早朝,伯岳侯甚为罕见地称病,广勤侯又已动身去了胶县,双侯不在,竟有些空落感,以至于好几位大臣都没了主见,问答时漫不经心的,皇帝也有些不悦。
那边不提,看看罗府。罗明一惯早起读书,捧着一卷《大义》看了半章,玉怀璧早练方罢,来到二人院内,见廊下的小胖孩儿,一扫倦容。
她低声吩咐着身边人:“先去准备热水,我待会儿梳洗。”
仆佣退下,她才阔步入庭,罗明似乎没有察觉,仍然在认真读书。“怎么日日早起,身子没好利索,也不睡个好觉?”玉怀璧来在近前,罗明才闻声抬头,他最近确实显出瘦削之感,令人看了着实心疼。“我已经习惯了,母亲。”他咧嘴一笑,宛如一块璞玉出水,浸透心神的舒服。
“你叫我什么?”玉怀璧的笑挂在脸上,有些怔滞。
罗明方又坚定道:“母亲。”
这一声喊得玉怀璧心里颤愣愣的,她本该让他称呼自己为“母亲”,可其中关窍,远非只言片语能说明。如今被这么一叫,更是难以言说的喜悦。“我的儿!”她一步上前,把罗明揽在怀里。
罗明在她怀中也有些含羞,小嘴却忍不住道:“可是儿子有什么不妥?”
玉怀璧摇了摇头,欣慰道:“没有没有,娘是太激动了。”
“就因为儿子称呼您为母亲吗?”罗明疑问。
玉怀璧方松开怀抱,一把拿过来他手里握着的《大义》,“你这小人精儿,把为娘的心都猜透了,到底是这些书看多了。”
罗明不好意思地攥着袖口,低头道:“父亲近来送给儿子好些书看,都是未曾读过的,不过都是赵汉才子高妙的传作,高妙的父亲高子荣是濮阳王赵昭的门客,其人品不佳,有许多外室,不过家中却只有一位正妻,而高妙就是他的私生子,高妙十四岁时被领回家中,由嫡母教养,高妙因没有好的启蒙开化,故而多惹事端,也不敬重嫡母,屡屡冲撞,不过嫡母每次都愿意原谅他,直到后来,高妙到了成亲年纪,嫡母为他百般求告,才得一个美满姻缘,也是自此,高妙知道悔改,奋发读书,孝敬嫡母,后来,大丞相许步得知此事,撰文《孝悌仁义赋》,‘瀚海虽大,犹能回舟,家宅不小,以孝相䌷,恃以白头家慈,而庇郎才高擢’,自古以来,家中嫡母就需要子孙敬重,初来时我不知道轻重,称呼您为不敬,如今,应当明白称呼。”
这一番话罢,玉怀璧便知道这都是罗保朝暗中督促的。罗明读书多,心智成熟本就远胜同龄人,罗保朝这一摞又一摞的书送过来,就算不多说话,他也会想多——其实,她哪里在乎一个称呼呢?姨又如何,娘又如何,虽不是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会舍得不用心呢!
“傻孩子!胡思乱想!”玉怀璧出言呵斥。
这声声疾厉,罗明却听得出暖意,也只是笑着不说话。玉怀璧看着他有些消瘦的小脸,痛心道:“你吃苦了。”
自罗明入东都,围绕着他的事儿就没停止过,人人都道时运不济,可只有身边的亲人才懂得,这是在所难逃。
“不苦,能来到父亲母亲身边,还有哥哥的陪伴,我觉得很值。”小孩子如若不是受过委屈,怎么可能说话做事极力周全,他之懂事,彼之心痛。
“你这病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治好,你要相信娘和你父亲,绝对能治好。”算着日子,派去鸠兹府仁宁天一堂买药的人也马上要回来了。玉怀璧是又念着、又怕着,念着是为了吃药救命,怕着是为了吃药害命。
“我相信。”
看着他可爱模样,玉怀璧嫣然一笑,爱怜入骨。
这一日午后,自敕事监传出圣旨,降临薛府。皇帝隆恩,征召薛其是为太子詹事,于是日领命,同日,太傅沈可人被临时调至国史院,负责主持《吕纪》的删编之事。
“要我审理辛世双?”魏敬一本对这些变动不置可否,但听到王惮对他说明此事后,面露震惊。
“这怎么行,辛世双这件案子,牵涉王家,父皇让我审理,是想如何打算?”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在书案前不停踱步。
尽管王惮一早就知道,可事到如今,他也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殿下不必着急,这件事,只知会了三寺,高大总统是个可靠的,他必会协助您。”
“高爵的确是个忠良之人,可是这并不关乎忠不忠,这件事,是关乎,关乎皇家私事,表哥,你是知道的,无论怎么做,都难逃一个错漏,我算是明白为什么突然把太傅调走去做别的事,父皇这是要看看我心里,究竟是他重要,还是王家重要啊。”魏敬一干着急,蹙紧眉头,口不择言。
王惮连忙止住他,劝道:“殿下慎言,官家并非为难与你,只是想看看你的能耐。”
“我的能耐?”一听这话,魏敬一顿足变色。“若与我个大奸大恶,或我有能耐,这件事怎么能看得出我的能耐,只能看出我的私心罢了!”
王惮一时语塞,也没有好的办法。正这时,外头内监通报一声,“新任太子詹事,薛其是求见。”
二人俱是一怔,魏敬一看了看王惮低下的眼眉,遂道:“让他到西殿等本宫,奉茶奉水,不可怠慢。”
内监方退下。王惮有些不解,问道:“殿下为何不直接召见?”
魏敬一叹了一口气,将手一背,“他这个太子詹事,还是不要见到你为好。”
“那微臣在此等候太子。”王惮明白其意。
魏敬一微微颔首,方离开去见薛其是。他一直对这个大魏第一才子有敬仰之情,可现在这个局势,不是敬仰不敬仰的时候,倘若薛其是真的如他们所说,才冠古今,那辛世双的案子,就有转圜的余地。魏敬一只想,这个才子靠谱一些。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一见魏敬一进殿,薛其是便行了个大礼。他着品服的样子,当真削磨了许多少年才气,这一身衣服,好似无论谁穿上,都多了些老气横秋与古板呆滞。
魏敬一抬手道,“起来吧,无须多礼,以后在东宫,不必处处行礼,显得拘束。”
“谢太子殿下。”薛其是起身,“殿下所言,恕微臣不能从命,君臣之礼,应当恪守。”
“随你吧。”魏敬一也不想在这种事上和他多争论。
待到魏敬一落座,薛其是垂手而立一旁,低头方道:“今日微臣前来履职,有两件事禀报殿下。”
“说。”魏敬一正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