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沉就着刚才小晴的墨盘接着轻研起来,罗明似是看入了神,混不在意,罗沉见他这副模样,没忍住道:“你瞧你,一天不看那些书,就跟过不下去似的,身子见好了,就多出去走动走动,现在外头热闹得很,如果觉得好得差不多了,就带你再去瑞安楼,或者去高家拜访拜访,总比在家里窝着强。”
罗明方怔怔放下了书,这是一本《少叔言》。
“不乐意了?”罗沉见状也便停下。
“没有。”罗明将书放下,而后坐直了身子,“只是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向罗沉,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一只停在树上的蝉,忽然不叫了,也鼓噪不动,而此时,天旋即压下来一场雨,眼见着就要把它打下树去。
罗沉搓了搓手,外头小虫正鸣。
“你听过乐府的一首诗吗?叫《悔白头》。”罗明开口,只当是顺着一口气讲出来的话,缥缈无声。
罗沉摇头。
“只算身前功名老,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明眼里似是有光,闪烁不止。
“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沉呢喃着这一句。
“乐府诗多为散轶之作,唯有这一首有诗人之名,赵汉当年丁辰之乱,唯一幸免的王爷赵函,”罗明一顿,“我敬畏他。”
汉中王赵函,丁辰之乱中因遁往蜀地避免了灾祸,后来本可自己当皇帝,但却扶持自己的侄子赵名重回洛阳,亲领十五路军,征讨逆贼王白巳,最终战死阵前。他生前正直,一心为国,死后被追封为国父,赵名还给他赐了尊号,赵名的儿子还追赠他为隆威大帝。
“汉中王一生大义,为臣为王,俱为忠烈。”罗沉跟着赞许道,但他却觉得弟弟的眼里有一些悲哀。
十岁的孩子,会有悲哀的心情吗?
“我想做汉中王那样的人。”罗明忽然坚定道。
“我信你。”
“终归是心中所想,难得。”罗明看向窗外,他似乎听到了小晴在屋檐下烹水的声音,在炭火的炙烤下,隔着一层瓦罐,沸水撞击着内壁的声音——它们在冲破边界。
罗沉有意想岔开话题,于是诨道:“怎么像姑娘家一样,我看你就是憋闷了,这都在家多少天了,今天开庙日,都没带你好好出去看看,我跟你说,哥哥今天可是经历过大事儿的人。”
见他眉飞色舞,唇齿带笑,罗明甚是开心。
“什么大事儿啊?”
“我们今天去毓缕楼,有庆神评,本想着能够好好看看乐舞,却没想到遇到了怪事儿,我总听着有响声,这楼甚至也还一颤一颤的,到后来,接连两三声震天响,大家都以为楼要塌了,于是纷纷逃走,楼下挤满了人,根本走不通,你说巧不巧,我和高屹旁边坐着的就是二位公主,我们四个就赶紧寻找出路,我带着他们从翅楼逃了出去,还有两个黑衣人追杀我们来着,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脱险了。”罗沉两三句话就将方才的事说完了。
罗明闻言,明显有些担忧,而且面目上也多了一层惊惧,他忙问道:“楼真塌了?”
“没有,估计是火市出了事儿。”
“黑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罗明的心里还是揪着。
罗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我们只顾着逃走了。”
罗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跟父亲他们说了?”
“与母亲大人一一道来了,这样的大事,我肯定不敢藏着。”罗沉勾起嘴角,“要是你在,恐怕会吓哭的吧。”
闻听此言,罗明一时气不过,直接甩手将书打在了他身上,眼神坚定,语气异常果敢道:“胡说,若我在,必然不会害怕,或可与那贼人斗上一斗,书言:侠则以义当之,我肯定不会退缩!”
罗沉拊掌大笑起来,只笑的是肚子疼,滚到在地,罗明不解,又明誓道:“明虽然年幼,但是也非怯懦小辈,倘有一日,贼人拦路在前,我必挡在兄长身前,如在后追赶,我也必为兄长断后,前有取义之战,而无后顾之忧,我的后背就贴着你的前心,你的脚步就续着我的后踵,兄长如若不信,我自当叩天叩地,起誓于神灵……”
罗沉笑着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你看看你,一套一套的,都从哪儿学的啊。”
罗明方羞着脸色回神儿,原来是开玩笑。
他也讪笑着接了话茬,“大裂时,宋成公的左徒邯壬为成公挡了剑,死在徐州,世人称赞他舍身取义,七逐时,魏国的公子谈护着韩遂侯从上党撤军,过了夹人谷,燕军忽然杀来,公子谈自请断后,被燕军马踏而亡,也被后人称赞,我是想着这两个人——”
“停,你说说你,但凡有读书的功夫,出去多走走,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生病。”罗沉实在佩服自己这个弟弟,典故、文章、词句张口就来。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改日天好,咱们出去逛逛,总不能一直闷着,养不好病的。”
月色西斜,玉怀璧已经端然坐在了高家的正堂里,薛纪英绾着头发坐在一旁,面色沉凝,看来心事颇重。此时,高爵方推门进来,他一壁坐下,一壁叹道:“我又去仔细盘问了一遍屹儿,说的和沉儿一模一样,今日他们牵涉进这件事,着实棘手。”
“依照伯岳侯的性子,必然会对我们两家追问不放,”玉怀璧抬首,“平甫还在宫里,咱们不能不防。”
高爵微微点头,“此事蹊跷颇多,但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问题的关键有两处,一是可疑的爆炸,二是此时公主出宫,我怕只怕,上头那位多疑,再有揣测,可就难办了。”
玉怀璧附和道:“我思来想去,这件事,皇帝不会怠慢,伯岳侯也不会放手,这又是一件能把东都翻个底儿朝天的大事,你和平甫都牵涉其中,我赶来就是想同你们商定对策,看看如何自保。”
“说起来,咱们的孩子应算首功一件。”薛纪英点首接话,“护住了公主贵人,屹儿与沉儿应当奖赏才对。”
听到这儿,玉怀璧不免苦笑起来,连忙道:“我的好妹妹,皇帝当然会表赏他们,但是算起账来,他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猜,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孩儿坐在了他闺女的身边,一丈一地去算,没有的事情,也泰山压顶一般,你还不懂?”
薛纪英当下沉默不言。
高爵也是神色凝重,只道:“最近很不太平,我们谋划再多,也不如随机应变。”
玉怀璧点了点头,“这件事闹得大,你的三寺不可能不管,须多留意。”
“这是自然,唉,最近朝堂风云莫测,王家似乎又起了势头。”高爵忧心忡忡。
“王家?”玉怀璧提吊起心来。
高爵道:“白池郡死了一个秀才,是伯岳侯的亲近打死的。”
白池,王家的郡望所在,原隶冀州,现在归属六县的赵县。玉怀璧不解,问道:“这又如何?”
“那个秀才,是皇后庶妹的侄子,因为她妹妹没生养,虽然这个侄子年长她几岁,却还是认作了儿子,算是皇后的外甥了,这层关系,你该明白了吧。”高爵一一道来,玉怀璧自然懂得了其中利害。
高爵又道:“这件事被官家压下了,只瞒着了皇后一个人,王家拿着这件事跟官家要说法,官家再三安慰过了,但到底一条人命,王家怎可善罢甘休,前几日,皇后的庶妹,自己跳井死了,王家就争嚷着要伯岳侯出面解释,官家在中间犯难,也就干脆搁置了这件事。”
“他们积怨已久,正好借此发作。”玉怀璧坦言道。
“三寺负责这件事,平甫应当是怕你多思虑,才没有告诉你,毕竟,现在无论是王家,还是伯岳侯,都最好别轻易沾惹。”高爵一抬手,“明日官家定会就此事与我等商讨,届时我再随机应变,你放宽心。”
薛纪英也宽解道:“方才你说让沉儿在家休息一天,我看,让屹儿也去你们家吧。”
“也好,但别太招摇。”玉怀璧点了点头。
是时,建章宫偏殿,罗保朝坐在殿中惴惴不安,心里面翻江倒海,就担心自己的儿子再犯了什么事儿。申乃安坐在一旁,揉了揉眼睛,面前守着半盏清水,问道:“罗大监心里有事?”
罗保朝望着门外,答道:“是,总觉得事出非常。”
“此时的确蹊跷,按道理讲,尤党余孽必然肃清,怎能等到今日,此间事内,必然有不明不发之处。”申乃安思忖着,“会不会和登州有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罗保朝内心层层分析。
申乃安把盏在手,温润含笑,方道:“举发尤济事的,是太傅,当时一条困兽计,尤济事就被挑唆得晕头转向,你是明白人,该看清楚,当时这场举发,是为了什么。”
“申公?”这几句话一说出口,罗保朝立时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