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渎县城。
城门口新贴了一张告示,要城中百姓注意安全:若是遇到有看似熟悉之人却不肯开口的,千万不要继续搭讪,谨记去县衙报官。
白大婶抱了一匹新买的布站在人群里,一旁的毛大妈向她道:“听你家祁云说是个什么会幻化人形的妖怪。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妖怪呢,真想看一看……”
白大婶赶紧将她打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种东西不吉利,宁愿不要看见的好!”
“说得也是。”
几个大妈大爷纷纷点头。天色渐晚,人群渐渐散去,白大婶也不敢逗留。她赶着回家做饭做菜,就不知祁云今晚是不是回来吃……
她想着,祁云自回来开始就没好好休息过,最近一段时间连晚饭也不怎么回家吃。她一方面心疼儿子的身体,一方面又多有怨怼。祁云总是不回家,每晚都辜负了她做的好菜好汤,幸好家里还有其他人能吃掉,但她心里终归还是不爽利的。
她这么想着打开挂在门上的锁。小飞放学还没回家,白三道则抱着小竹上街溜达去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回家的,待进门时,被杵在院中的人吓了一跳。
“祁云,你回来啦?”她看清院中之人的脸,再回头张望了一下那把才开的锁,心又放了下来,“你从前门进的吧,回来也不说一声,真是……”
白家一共两道锁,一把锁锁前门,一把锁锁后门。因为前门得从巷子里绕一大圈才进得了,一般白家人都喜欢沿河过桥抄近路从后门进。
她还以为儿子是从前门进来的。
正好,祁云在这,她把刚买的布展开,往他身上比划:“来,我新买了这块布料,看看颜色喜不喜欢,等明天就送去张裁缝那里给你做一件新衣服,总不能老让你穿个粗布衣到处跑,那样怎会有女孩子喜欢呢……”
然而布一比划,她发现儿子今日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平日常穿的粗布衣或者县衙配发的公差服饰,而是相当考究的绸缎。她甚至认得这花纹,是木渎制衣局的新款式,本来她昨天想买的,谁知回家取个钱的功夫就卖掉了,她还为此遗憾不已呢。
她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这个燕祁云只是盯着她,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是不喜欢吗?”
等了片刻,对方还是不作声。白大婶心里有气,悻悻地放下了布,抱怨起来:“唉算啦,你就是这闷脾气,我知道你又不喜欢,反正妈给你挑的你都不喜欢!衣服也好,女孩子也好,你是男人了,主意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把布收起,一边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今天这儿子并没有半点想要反驳她的意思,于是放心地絮叨开来。
“上次你说的事,我也想明白啦。你不要那小凤姑娘是对的,”她回头看一眼院门口,确认了一下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正好她不在。我也不是说人家女孩子坏话。她长得是可爱,但年纪太小了,很容易被其他男人勾了魂。你看看,最近你忙着公务,她不就天天去找那个林老师了吗?林老师风评一塌糊涂,那姑娘还老缠着他,隔三差五地去他家给他送东西……一个女孩子怎么好随随便便进出大男人的家呢?街坊们全都看到了,都在跟我说这件事……”
“至于你说你在湘西又有个心上人?那姑娘我是没见过,但她既然已经去了,你就忘了她吧。难不成就一辈子不结婚啦?”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
“所以呢,我跟吴阿婆说好了,下个月给你相一门亲事,你说好不好啊?”
“小凤……”对方喃喃,像是梦中呓语。
白大婶心里有火,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扭头道:“还小凤呢?你不想去也得去!男大当婚,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十二岁了……”
她瞬间察觉失言,燕祁云十二岁发生的事,是一个平时不能提及的秘密。
“祁云……妈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她向他道歉,又为自己辩解道,“妈是心里急啊,这条巷子里跟你同龄的那几个,孩子都老大了,就剩你……我出门去,看毛阿姨吴阿姨他们几个都带了孙子孙女,我是真的没面子……”
一席话,又把锅扣到了燕祁云的头上。或许唯有才能让她舒服点,她说了好久,把平时不敢与儿子说的都说尽了,这是才觉得嘴干,想喝口水歇一歇,顺便把晚饭给做了。
“小凤……”
他朝向她,喊了一声。这是今天他跟她说的第二声话。
“小凤什么啊小凤,你今天怎么怪怪的,”白大婶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妥,“在这里呆了半天,今天县衙里不忙啦?不是说外面有个会幻化人形的妖……怪……”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的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沉默,说来说去就会说两个字呢?
“小凤?”
他歪着头,盯着她,眼神不似常人。
白大婶终于怵了,她眼神游移,一双脚带着身子往后退:“祁云……你……今天……只会说这两个字吗?”
当然,怪物嘛,会说两个字就不错了。
“小……”他一字一顿,口角缓缓裂开,“凤……”
随后一张口,上半截脑袋咧到了脖子后,亮出一张长满人牙的血盆大口。
“啊——!”
尖叫响彻小巷,幸好此时白三道离家不远,他顺势将怀里的小竹塞给街坊,冲进院中时所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老婆瘫坐在地,一个穿着衣服的怪物,晃着一嘴獠牙正咬向她脖子。
因为县衙贴了告示,他立刻就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了。
“阿琴!”他拉开他老婆,一把将她推出门,随后抽过井前一根晾衣服的长杆,照头就刺。一道银芒闪过,原来那长杆便是燕祁云带回交还与他的长枪。
枪头尖锐,将那东西堪堪钉在地上。有街坊听到动静前来围观,见那被枪定住的玩意竟自行化开,从刃锋和衣服下滑溜溜地流走。
“妖……妖怪啊!”
街坊们惊呼奔走,白三道同样目瞪口呆:“什么鬼,这家伙是水做的吗?!”
他倒也不是第一次面对不太像人的东西,但他到底是个人,对付这种玩意没有多少经验。奈何这回这玩意都摸到他家里来了,就算没经验今日也绝不能放它离开!
男人的好胜心占了上风,他重握银枪,心下发狠,丹田催动一股内力:“没想到退隐多年之后,又逼得老子动真格——”
于是,再出一枪,枪身裹挟气劲,啸风而去!
忽闻轰隆一声,震得地面都晃了晃。
“祁云,好像那边有动静!”路少琛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指向一个方向,“什么东西炸了?”
他们这时正在城里广而告之提醒所有人注意安全,一开始以为是哪家做饭的炉子炸了,谁知从街那头追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别跑!”白三道提着枪,边跑指着地面,“那个就是告示上的妖怪,快抓住它!”
两人往地上看去,果然见一滩水样的软肉从他们脚边溜过,路少琛眼疾手快一脚踩住,不料怪物力气颇大,将他拽了个跟头。
燕祁云正要拔刀,却见天上飞来几只大蛾子,朝那一滩软肉扑去,与之融为一体。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软肉重新聚起一个人形,从身体到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这一回,它变成了路少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