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欢又去大狱转了圈,帮着把李高利挪了出来,也不知道搁在哪处合适,就找了间提审的屋子,先请了进去。
这位吏部的九品大人,牢里是给吓得不轻,可转眼间就惦记起午饭来了,直嚷饿着肚子没法问话。魏欢没奈何,只得叫同僚给他端了碗面来,正端起来喝了第一口面汤,颜芷就到了。
“要说你们刑部的伙食,可比吏部强多了。羊肉泡馍,肉包子,牛肉面……这汤,啧啧啧,真带劲儿。”
“大人吃的惯,再多住几天?”颜芷的不怀好意,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不咯,还是想家去的。不怕你见笑,贱内手艺太差,管得又严。没银子,想上酒楼吃点好的,都难。”
李大人说的怪不好意思,吃面的手可一点儿没停。
“当然,当然。要不是上头旨意要严办,咱们也不敢留您这么久不是?”
颜芷心想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人倒什么时候都吃的下去,赶紧切入正题,
“偏偏碰上这事,还好大人你吉人自有天相。昨夜,您还记得什么不?”
“没啥特别的啊……牢里的人,我都不怎么认识,对面的鲁大人倒是见过几面,这几天就听到他念叨什么银子了,可人家也不搭理我啊。”
“不是说这个,昨夜大人,您可见到什么跟凶手有关的?”
李高利倒是很用力的想了想,可最后还是那句老话:“实在是睡得挺好的额,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进来聊天的时候,我才刚醒,还以为到时辰,会审了呢。”
颜芷无奈:“大人您可记得自己是几时睡的?”
“你们放完饭,过了一个时辰不到吧。”
颜芷点点头,大牢一般是亥时初刻(晚上九点一刻)放饭,案发——应该至少是子时(晚上十一点)之后了,“那时候,其他人都睡了么?”
“我那间牢房么,本来也看不到啥,鲁大人倒是睡了。”李高利耸耸肩,“不过都没人说话了,应该都睡了。”
颜芷内心哀戚,唯一的一个活口,还啥都没问出来:“那大人,您对武举案的事儿,怎么看?”
“你别一口一个大人的,除了你这小丫头,没人把我这当个官儿。本来嘛,人家求人办事,找门路,要么找大人物,找么找管事的,怎么也托不到我身上来啊,我能知道个什么。”
颜芷看过案卷,倒是相信,以他的身份,在武举案中起的作用,应该很小。只是在今夜的谋杀案中,若他真的毫不知情,凶手又是怎样,在这一个大活人面前,悄无声息的,杀掉了剩下的二十一个人呢?
去栖玄寺的路上,这个问题,一直在颜芷脑子里徘徊,连她几时到的,都没发觉。
恍惚间听到魏欢提醒,她猛地一抬头,就见着似云似雾的漫天白樱,从山寺长阶上流泻下来,寺庙明黄的墙壁,青褐的飞檐,在花枝横斜间映出,像幅年久的扇面儿。
“唉……时景之美,一至于斯,可惜昨夜,刑部新添的冤魂,都看不到了。”有人喟然长叹。
颜芷心道不好,目光四下搜寻,果然看见苏焕,正背着手,站在前面的一棵樱树下。
他穿着一身暗纹织绣的白衣,山风拂过,倒像一片卷落的樱云。苏焕面色本就素白如寒玉,连唇色都是极淡,眉锋、脸侧,也都浮着一层玉的微光。
虽然他正对着自己说话,却抬眼望着这樱海,眉宇之间,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不知怎的,颜芷脑子里,就冒出了这句词。她吓得不轻,赶紧甩甩头,穿越念诗,不是她的风格。
“大人,您上这儿来干嘛?验尸的腌臜地方,您来多不相称啊……”
苏焕没回这话,倒是反问:“谢大人,就不来么?”
“人家确实不怎么来……”颜芷正纳闷这话问的古怪,答到一半,想起苏御史的身份,督查协办,可不能让他揪到谢头儿的小辫子,赶忙往回圆话:
“不怎么来……是不可能的,谢大人处处身先士卒,我等……”
苏焕不耐烦听,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上去了。
颜芷回过头,对着魏欢做了个苦脸,后者却一脸坐看好戏的模样,颜芷气不过,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认命似的跟了上去。
走了没多久,颜芷就看到,刑部的仵作老陈,正叼着管旱烟袋,蹲在台阶上,对着个小仵作骂骂咧咧的。
看见这一行人来了,他把烟管里的烟灰,对着地上使劲磕了两下,站起来踩了两脚,看都没看苏焕一眼,直接就对颜芷瞪眼睛:
“颜丫头,你们这些捕快都是干什么吃的,人都不看看好,全被弄死了,是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么?”
“别啊,人不是我拿的,你别骂我啊。”颜芷说着,暗暗用手指戳魏欢那边。
“我说提牢司,也是一帮饭桶,天天说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结果呢,听说大牢墙上给人打了城门那么大的一个耗子洞,也不知道。”
老陈比划了下,啐了口吐沫,“什么玩意儿!”
颜芷被他骂的脑壳疼,懒得解释,老陈还没完了:“你说谢头儿也是糟心,养这么帮废……”
“陈老前辈,您晚点儿再指点江山了成么,死因呢?”颜芷怕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赶忙打断。
谁知老陈骂的更凶,简直是咬牙切齿:“他爷爷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胆的龟孙子,做的这般缩头缩脑的事儿,你有种明着来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多痛快!”
魏欢把头偏过来,小声问:“什么情况?”
颜芷憋住笑,压住声音:“没查出来,急了。”
“小兔崽子!别笑了,滚进来看看。”老陈早没心思抽旱烟了,引他们往停尸的房子走去。
颜芷刚进山门,就听西偏殿那边闹哄哄的,“那边怎么了?”
“还不就是这些倒霉催的家人,二十一具尸体,啧啧啧……栖玄寺,几时如此热闹过?”
说话间,老陈进了门,掀起一句尸体上的白布:“这一具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寅时(凌晨三点),要更准些,大约是丑时(凌晨一点)之后,不会早于子时(晚上十一点)……”
“对得上。”颜芷回想李高利的证词,凶手的作案时间,应该就在丑时(凌晨一点)前后,“你说这一具,是什么意思?”
“大约都是在这段时间,但有的明显早点,有的晚点。”
“你说死因是什么?”
“嗯......要是瞎蒙我蒙一个毒杀吧”
老陈看知道这姑娘其实有几把刷子的。她猜得其实和自己猜得差不多。可他一个仵作,猜得顶个屁用?
“怎么蒙的?”
“我就排除法嘛,没有血迹,没有外伤,没有勒痕嘛……”
颜芷知道老陈纠结的是什么,她也没有证据。何况自己的法医学,只学了门基础课,也就到能看懂验尸报告的份上吧,还不如人家积年的老仵作,实在是帮不上忙。
“看看……”老陈指指尸体左胸上的红点,“就这个,应该是针刺的,其他痕迹,屁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给上面交差?”
“就这一个,还是每具尸体都有?”
“都有,不是在胸,就是在背上。对了,真特么见鬼了,几十年了,我第一见到……”老陈骂骂咧咧的,把头凑到尸体脸上,伸出食指和拇指,撑开了尸体的眼皮,“颜丫头,你要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陈我今天把头剁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颜芷和魏欢往前凑过去,刚看清楚,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嘞个去,这眼睛,是人是猫啊?”魏欢惊的直往后退。
一般人死了之后,瞳孔会涣散,是因为人的瞳孔,是由大量的神经纤维组成的。随着大脑死亡,这些原本紧张的神经纤维,失去了大脑的控制,瞳孔面积就会变大,并且失去清晰的边界。
那才是正常的事情,而这具尸体的瞳孔,却微缩到不到一粒绿豆大小,让人想到在正午阳光下,一只眯着眼睛的黑猫。
颜芷没说话,盯着那瞳孔,看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二十一具尸体,都这样吗?”
“没有,一多半儿吧。”
“接下来怎么办?”颜芷其实很清楚,老陈会怎么回答。
“为今之计,只有那个办法了。可这次苦主,都有头有脸的,不好糊弄啊。”老陈看着颜芷,怪泄气的样子。
“恐怕,真的得那么办,线索太少了,我推断不出来。”
“我要是能干,我不早干么,没人同意啊……”
“不能缝上么?”
“你能缝的一模一样啊,你当绣花吗?”
“喂喂……两位,能解释下么,你们想干嘛?”魏欢冲上去,打断这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苏焕皱着眉在旁边看着,估计也没明白。
“我们在说,把尸体剖开,检查脏器和血管。”颜芷答得平淡。
“本朝毁尸,不是要服劳役的嘛?”魏欢惊得张大了嘴巴。
老陈瞪大眼睛,看着魏欢:
“你以为呢,不剖我知道个啥,凭眼睛看吗,拿手摸吗?你以为死因是怎么来的,死亡时间是怎么来的?这些年,我剖过的尸体,也有大好几百了。听到哪个地方,有死的奇怪的尸体,我偷也要偷……”
“咳咳……”颜芷胆战心惊的看看苏焕,发现他刚才似乎恍神了,没听到刚刚老陈说的些什么。
“剖开能找到线索吗?”苏焕开口了,重点似乎不在这儿。
颜芷想了想,点了点头,老陈虽然不知他是谁吧,也跟着点了点头。
“你剖吧,有我呢。”苏焕说着,正了正衣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