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延和二年,暮春三月,刑部。
“颜丫头,自然是跟着我。”
“放屁,你要不是带着颜丫头去了凌海,能破得了白玉佛头那案子?自己天天吃肉,旁的人连汤都喝不上。”
“那次不能算,是颜丫头自己闹着要去凌海吃梭子蟹。有能耐,你们找个更能干的来啊……哈哈哈……”
颜芷还没跨进刑部耳房,就听见陆主事正为了她跟人拍桌子,登时觉得还是不进去为妙。
正巧看见同是捕快的魏欢,正悄摸摸从门口的退出来,便赶紧凑上前去,挤出了个打探的眼神,同时配上一个讨好的讪笑。
魏欢不知道已经见过多少次她这副狗腿嘴脸,还是没绷住笑,朝屋里头一努嘴,
“陆头儿又在拿你嘚瑟了,这样下去,迟早犯众怒。”
颜芷吐吐舌头,这可怪不到自己身上。反正没什么大事,还是不要进屋点眼为妙。
魏欢穿着刑部的公服,皂衣皂靴,怪沉闷的颜色,倒衬的他鼻梁眉峰的线条更为英挺。在三月的温暖的夕阳里,嘴角那丝笑意,看起来格外温柔。
颜芷刹那间心情就很好,自己两世为人,两世都混在警察堆里,像魏欢这样阳光帅气的警草小哥哥,谁不喜欢?
不过自己上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守着个物证鉴定实验室,对着一堆凶器血迹来回倒腾,哪有天天看帅哥的福气?
“哦,对了,谢大人找你……”
颜芷还在神游物外,警草小哥哥一句自家衙门老大的召唤,登时把她吓的三魂归位。
“谢头儿,找我干嘛?”
颜芷瞬间换了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不自主的把将上半身向后仰,仿佛魏欢拿出了什么吓人的物件。
魏欢看她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吐出句话,
“说是明日让你听审武举弊案。”
颜芷心里一声哀嚎,查武举案的时候自己还在凌海,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刚回来便听说今年武举恩科,闹出了当今皇帝亲旨,三法司会审的大案。
听说这案子牵连极广,有几个犯官,还是魏欢亲手押到大牢的。不过,请帅哥吃饭总不吃亏:
“魏大哥,不如咱换个地方说?小妹请你下馆子!”
***
绿柳居,京城最好的饭庄。这时节本来有上好的鲥鱼,大师傅就着香菇、笋片,配上鸡汤,猪网油一蒸,那香气,足足能让人想上一整年。
颜芷平日里虽然最爱美食,也没这个闲心,耗个把时辰剔鱼刺,加上烦着明日的三司会审,就随便点了几个菜。
魏欢更好,叫的全是素的,挺大的一张桌子,摆上来一片绿油油的。
搞得颜芷看着怪不好意思的:“魏兄,这是替本姑娘省钱?”
魏欢头也没抬,端过饭碗,拿起乌木筷子就开始吃:“知道你颜大郡主请的起。不巧了,今儿闹肚子,素材可不能算啊,案子完了再宰你一顿。”
颜芷无奈扶额,自己一现代人,脸皮都没他厚。不过,魏欢居然知道自己的郡主身份,这还是挺令人震惊的。
其实吧,颜芷穿越的这个身份,没劲儿透了。她爹原先是皇宫里的侍卫,闹刺客的时候,给老皇帝挡了一刀,于是英勇就义了。
老皇帝大约某天看着花花江山无聊,想起来还有这么档子事,顺手就给她抬了个便宜郡主。
名头吓人,实惠不多。颜芷混进刑部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谢锡玄不要多嘴,结果啥用没有。
要是给陆主事发现,整天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小丫头,还有这么个吓人的头衔,怕再也不敢让她出去办案子了……
“你别想多了,整个刑部就我和谢大人知道,他告诉我,是怕你在外面出事。”魏欢吃得气定神闲。
“怪不得,我说怎么老跟你分到一起出远差,我还以为是运气好。”颜芷小声嘀咕,既然底细都给人揭了,那还跟他客气干啥,索性单刀直入,
“武举那案子,听说你们抓了十几号人,怎么闹这么大阵仗?”
“二十二个。”魏欢给自己夹了筷杏仁拌水芹,更正道。
二十二个!就是循例走会审,明日一日都问不完。
她摇摇头,索性也拿过饭碗,这种事情,天王老子下旨,也急不得。
“不是什么悬案,就是不知道官家是什么意思。”魏欢这话说得微妙,颜芷却很能明白。
谢锡玄当了刑部尚书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可能是个没谱的人。一个舞弊案而已,没来由的抓这么多人,大概率就是做做样子。
“那这帮人都是幌子?”
“也不能这么说,总是多少知道些内情的。谢大人初审过了,怕是和张安之那边脱不了关系。先皇在的时候,随他怎么闹腾也罢了,如今新皇登基,特特重开了武举,就不能安分些么。”
魏欢说罢摇摇头,三两筷子干掉了这盘水芹菜,开始进攻另一盆莼菜鱼片羹。
颜芷刚尝了一勺子那羹,味道绝了。魏欢这个吃法,自己怕是连油花都捞不到。警草小哥哥虽然好看,可不能当饭吃,她赶忙拦道:
“你倒是慢点吃。”她顺手盛了一小汤碗递过去,还贴心的配上一只小勺,又想想,还是引他说话比较保险:
“话说舞弊这档子事,每届恩科都有些,不太过分也没事,这回怎么捅到皇帝那儿去了?”
魏欢果真放下汤碗道:“这事也是他们倒霉,弓马试的时候官家微服去看了。有位叫郭士衡的举子很是出色,官家心里喜欢,还赞了两句。结果放榜的时候,偏偏此人榜上无名,官家怕是就留上了心。”
“后来呢?”
颜芷听得入神,闹这案子的时候她还在凌海,一点传闻都没听到,想不到一件科场弊案,跟话本子似的。
“后来进士赐宴,官家抬出了草靶弓箭,说是要给众多文进士见识下,我大齐武力昌盛。
“然后呢?”
“结果状元和探花也罢了,榜眼却是个连靶子都射不中的草包。官家当场就黑了脸,把谢大人宣进宫去了,颁旨三法司协查,说要给天下习武的举子一个交代。”
“你们把榜眼查了个底儿掉吧?”
“嗯。”魏欢喝了口汤压了压,“'张万岁'的同族侄子。”
颜芷心里好笑,满朝文武,除了张安之这个“万岁阁老”,没人做的出来这事。
以前进宫,常听到宫人背地里这样叫,颜芷还奇怪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了,一个臣子称什么万岁。
后来,一位相熟的公公解密:说此人上朝,别说什么忠言奇谋了,人话都听不明白,唯一会做的,就是山呼万岁。
不过说来也怪,就这么个货色,先帝去世前还挺宠着他的,给他提了三公的位子,凌驾六部之上,真是好不得意。
“你觉得谢大人让我去听审,是什么意思?”
“可能怕皇上召见你问案情吧,再不谢大人看你没查过这类案子,想让你历练历练?”魏欢皱了皱眉,继续大快朵颐。
“历练的话,我这种身份,这类案子最应该避忌了,谢头儿又不傻。再说皇上怎么可能知道我混在刑部。”颜芷摇头,自己所在的刑部七处——毕竟是谢锡玄特事特办设立的,不大可能上报内廷。
主要是因为刑部总办管理着每年的秋审,就是复核各地送来的死刑案件,那些斩监候的犯人是死是活,很多时候都是总办的一句话。
可各地送来的秋审册子里错漏总是不少,主事司官们光看册子已然忙不过来了,如何能够一一查证。谢锡玄到底请了笔银子,替刑部总办招了些捕快差役,也就是颜芷魏欢他们。
然而官吏有别,那些主事司官们到底是科举出身,又在刑部总办,皇家极为看重,前程远大。
而颜芷魏欢这些小吏们虽说吃的是公门饭,不但没有品级,甚至自己和后代都无权参加科举考试,总被呼来喝去也寻常。
这些捕快中又以七处最为特殊,能当捕快,至少也要家世清白。七处这些人,要够到这条都很勉强。颜芷自己因为是女人,也不知魏欢是因为什么,所以颜芷一直十分怀疑七处的人员并未编制入册。
“想什么呢?”魏欢毫不客气的夹走了她面前的最后一筷子豆干,看她盯着盘剩下的汁水发呆,很是奇怪。
“想你仪表堂堂,胃口又好,吃饭看着很是下饭啊。”颜芷可不想说,自己刚在好奇警草小哥哥,你到底哪里不清白了,随口敷衍了一句。
魏欢被噎得连连咳嗽,还是尽力咽下了最后一口饭:“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以你的脾气,肯定要看过案卷再睡觉的。多得很,咱们再不回去,你今晚就要睡刑部了。”
颜芷点点头,再看桌上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瞪了魏欢一眼,只见他一脸心安理得。颜芷无奈,又让小二包了碟豆腐皮包子。
等回到刑部公门的时候,夜色果然已经浓了。颜芷翻了了一宿案卷,好赖晓得了个大概。
没发觉间,窗外已经天光微明,她刚准备站起来休息,就见着陆主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双眼无神,舌头打结,说话都不利索了:“武举……犯人……还好颜丫头你没回去……”
颜芷其实挺喜欢陆主事的。这位主事司官,新调来不久,却惜才得很。小事惯着她,大事护着她,虽然当面喜欢摆个臭脸子,一转身,就恨不得把她拿到全世界去炫耀。
“大人,我都听魏欢说了,您就别急了。”
陆主事扶着颜芷的胳膊,好不容易摸索到把椅子坐了下来,只一个劲儿的摇手,急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喘了好久才憋出一句:
“不是……不是……是大牢里武举案的犯人,都死了!都死了!”
“二十二个人?”颜芷以为自己幻听了。
陆主事翻着白眼,一脸绝望,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