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霍老爷让霍明光开始逐渐接手产业,而壶公一脉作为外丹派,时常需要些药石之类的材料,霍明光便偷偷帮妻子选购夹带,充当家贼。
又过了三年,霍明光已经能够支撑起家族产业,而霍老爷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已经成了棺材瓤。
十九岁的青年人眉宇间仍带着些许稚嫩,然而神态沉稳,气度雍容。他和自己结着飞仙髻的妻子坐在霍老爷的床边,各自握住他一只手。
“芒儿,爹眼看着是不行了。你很聪明,做得很好,把祖业交给你,我很放心。”
霍老爷满脸欣慰,大有死而无憾之意。
“人老了,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走了也就走了吧。但你不同,芒儿,你还有将来。如果可以的话,去搏一搏长生吧。当然,搏不到的话也没什么,世上千万人,长生有几个?活好这辈子就行了。”
“爹……”霍明光神情平淡,眉头微颦。
“哦,对了,说起遗憾还真有一个。老子的孙子呢?老子的孙子在哪?你成亲三年了,臭小子,要不要我让厨房煲人参牛鞭汤给你喝啊?”
霍明光和武青娥尴尬地对视一眼。
“咳,那什么,爹,青娥现在年纪还太小,这么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等她二十岁的,二十岁再说。晚生的孩子优秀嘛,是不是?您看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嗯……你要这么说我倒勉强也能接受。”老头子气哼哼地吹了吹胡子。“反正我也快下去陪你娘了,孩子生出来之后记得抱来给我们老两口看一眼。”
这年代还没什么坟墓阴气重这种说法,况且霍家有自己的祖坟,去了也是享受先祖余荫。
“一定一定。”
“行了,回去吧。现在这个时候下人应该把你们屋子里的水气球都收走了。别想着自己偷偷出去买,听见没?!我人老了,但还耳聪目明着呢!”
夫妻二人被赶出门外,面面相觑。
“该不会真给收了吧?”
武青娥叹了口气。
“爹做事说一不二,你就不用想了。”
“好吧。”霍明光瞥了眼自己这些年来亲手助长其声势的果实,暗自点头:“也是该让它们派上用场了。”
“你又没少用。”
“我说的是喂奶!喂奶!”
“那你也没少吸啊。”
小两口吵吵闹闹地回到了卧室里。
七日后,霍老爷去世。霍明光及武青娥为其守灵七日。
一年后,霍明光与武青娥的女儿出世,取名霍灵蝶。
五年后,霍灵蝶病逝。
当他们亲手把那具小小的棺材埋在祖坟里时,夫妻二人都没有哭泣。
武青娥看了看霍明光,青年双目无神,表情呆滞,显然哀莫大于心死。
“你为什么没哭,明光?”
“因为……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霍明光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况且,人生不就是在不断的失去吗?”
霍明光觉得自己异常平静,就好像他绝非第一次体会丧子之痛那样。他觉得自己该哭,想哭,但哭不出来,只有火焰燃尽后的苍白余灰驻扎在心中,难起波澜。
“你呢,青娥,你又为什么没哭?”
“因为我会亲手把灵蝶带回来的。”
女子凝视着面前的墓碑,语气坚定。
“你说人生就是在不停的失去,我同意。但失去的东西,一定有办法拿回来。”
她猛地扭头看向霍明光。
“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把你再拽回到我身边来。”
“好。”
霍明光露出了在商海中打拼时的狠戾表情。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等着那一天到来。”
在他们都已三十七岁时的某天,终于,武青娥感觉到了,这就是自己修行路上的终点。再想前进,只有杖解成仙,获得仙人之体再徐徐图之。
女儿早夭,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母亲又已在三年前亡故,武青娥在霍府长大,醉心修道,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尘世中让她放心不下,让她眷恋的,仅有丈夫霍芒一人而已。
但人生,总要做出选择。
当天晚上,武青娥热情的让霍芒都开始狐疑起来。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们修行之人肾水充足啊,别管这些细节了,官人来玩嘛~”
霍明光好笑地摇摇头,宽衣解带,本要吹灭蜡烛,却别武青娥制止了。
“诶,别。”
她的表情柔媚,但其中却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让我好好看看你。”
霍芒自然是无可无不可,他便放弃了熄灭火光,直接翻身上床。大家老夫老妻,没什么好害羞的。
交完公粮之后,武青娥惯例地召来热水,二人简单冲洗过身体,便熄灭光源,沉沉睡去。
消耗了大量体力和蛋白质的霍明光呼吸声都比往日要更加粗重,武青娥看了他端正温润的脸庞半晌,终于咬咬牙,从被子里轻巧无声地钻了出去,摸着黑给自己穿戴整齐,扎好飞仙髻,将那根被她炼制成穿山凿的,霍芒送给她的金莲簪握在手中,从壶中天地里取出作为自己遗体替代的竹杖塞回到被子里,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伫立在床边,不舍地凝视着霍芒,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脑海中似的。
良久,朱唇轻启。
“你是我最后的,仅剩的,唯一的所爱之人。”
武青娥闭上眼睛,当她再睁开时,其中的犹疑迷茫尽数化做了锐利的决绝,斩断纷乱烦恼。
“再见,明光。”
“我还会回来的。”
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是咱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候。
当那道倩影发簪一划穿墙而去,再无声息后。于黑暗之中,霍芒平静地睁开了双眼。
仙凡殊途,自此之后,便是永别。
“再见,青娥。”
他对着武青娥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
霍明光清楚,但他支持武青娥的理想,更尊重她的选择。自己这凡俗中的富商巨贾,对于青娥来说的确只是累赘。
虽说如此,却还是难免落寞,难免怅然。
他扭头凝视着身旁看上去与妻子无异,只是冰冷发青,死意沉沉的尸体,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划过眼眶,落入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