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暝和王灵接下来真的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安阳开始复原记忆中的技术与知识。王暝已经忘的差不多了,然而王灵基本上都还保有这方面的记忆,足以证明王暝其实并非是忘记了它们,而是抛弃了它们,否则王灵应该也不具备这方面的记忆。
流传出去的技术给安阳带来了大量利益,使其更加繁荣。然而王暝他们能够转化复制的技术终究有限,接下来还是要靠本土生灵举一反三,推陈出新。至于这些事情,那就和王暝没有关系了。男人站在安阳城的城墙上俯瞰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流,神情平淡。时不时有人远远地对他恭敬行礼,然而王暝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安阳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周朝如今风雨飘摇,和他们流传出去的技术不无关系。当各个分封领主都意识到自己手中有着能够让产能暴涨一大截的先进生产力时,随之而来的野心膨胀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加之镐京遥远,王暝又在这段时间里凭借武力巩固了安阳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所以现在分封诸侯们都在想着法子讨好安阳君,然而王暝现在还不想和人类打交道,所以他们注定是无功而返。
看了一会,王暝便用竹杖轻点地面,对身后为自己打伞的王灵说道:
“走吧,回去了。”
“不看了?”
王灵询问。
“都一样。”
王暝轻声回答。
或许是成熟的社会结构带来了更加丰富的情感所致,和心思简单纯粹的妖怪不同,人的思想更加复杂,更加多变,更加不可捉摸。
到了现在,王暝终于确信,自己已经称不上是人了。
“呵,原来我也变成神话中呼风唤雨的神明,残暴嗜血的妖怪了。”
王暝苦笑着摇摇头,率先向前走去。
在他的前世,妖怪一词出现的时间大抵为汉唐,早先人们的神秘观较为简单,只有神鬼之分,道教亦是如此,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妖怪心魔。后来伴随着释教景教传入,负面力量在人们心中也多姿多彩起来,妖魔精怪魑魅魍魉百花齐放,神州大地上不同的宗教也在种种原因下互相融合,构成了独特的本土神话世界观。
然而在这个世界,大抵是因为王暝的关系,妖怪一词早早便被普及开来,所指即是妖奇诡谲,身负异力之物。在此之上,对人有益,则为神,对人有害,则为妖。安阳君在殷商乃是隐藏身份的神人,在周朝早期则是凶威滔天的大妖怪,到了现在,因为他带来的种种利益与便利,王暝又变成了为人所喜爱的神明,不知因何流传出他能够赋予好运的消息来,于是安阳君神牌林立,许多人都想要拜上一拜,香火不断。有条件者则会亲身前往安阳,以求神君垂怜。王灵、王绛、王蔚——即那只宠物九尾狐——也各自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神明牌位,只是除去王绛之外大多名声不显,基本都被算作王暝的附属家眷。
真是讽刺。
“也对,以人的寿命来看,数百年前开国时的事情,早已是模糊不清的故纸堆,哪里记得我们间的血海深仇。”
王暝摇摇头,顿觉意兴阑珊。凡夫俗子们忘记了,炼气得道者又不敢来,子受的面孔,他的一生对王暝而言依旧历历在目,宛如昨日。然而对于人类来说,那不过是上个朝代倒霉的亡国之君,仅此而已,甚至连谈资都算不上,纣王的故事早已被咀嚼到没有滋味。只是由于王暝仍在,所以没人敢往他身上大肆乱泼脏水罢了。
这就是永生者与短生种的差别。
“咳……”
走着走着,王暝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叹完之后,王暝身上的老态,微微佝偻的脊背,拢在袖中的双手,灰暗平淡的目光,衰朽的沉沉暮意,所有这些不自觉的举动全都消失了,他没能彻底恢复成苍筠与王灵熟悉的王暝,但是比起子受死后的这几百年,依旧称得上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老、老爹?”
王灵惊喜地看向王暝,而王暝回以一个淡然的微笑。
“嗯,我想通了。”
他停顿片刻。
“之前我说我明白了,但其实并没有。我只是在骗自己,让自己不得不接受亲人去世这个事实,让自己承认我失去了傻小子和小狐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依然痛苦、愤怒、悲伤、满腔仇恨,只是碍于答应子受的事情所以按捺自己不去报复。而现在,我终于想通了。过去便是过去,我仍旧感到遗憾,但我无法操纵时间。”
王灵眨眨眼。
“老爹你还记得答应子受的事情啊,那你之前散播先进技术不算是犯规吗?说实话,我还以为你是要玩死周国才这么做的呢。”
王暝发出不屑的冷笑。
“我这是为了世界,又不是为了人类,当然不算。”
“哇,还有这种操作,老爹你果然还是那个卑鄙无耻的老爹啊。”
王灵满脸赞叹。
“胆子肥了,敢这么说你爹。走,问问绛儿愿不愿意和咱们一起出去玩。”
“出去玩?好啊好啊!去哪啊?”
王暝瞥了王灵一眼。
“我记得之前咱们准备去海里看看,摸清世界边际对吧?那就去海里。”
“呃,我倒是没问题,不过绛儿似乎并不亲水啊。”
“所以才要问问嘛。苍筠你呢?要一起去吗?”
过了一会,近年来越发寡言少语的竹子回应道:
“嗯,带我一个吧。”
“好。”
结果,王绛果然拒绝了。
“父亲您当甩手掌柜无所事事,但我可是要治理整个安阳城的,哪有空闲和余裕随您一起四处乱跑。”
王绛低头在玉板上用指尖轻点某条提议表示允许,头也不抬地说道。
“况且我对世界的奥秘也没有什么兴趣,我跟世界又没有仇怨,并不需要每天处心积虑地想要找出祂的弱点。”
她抬眼看了王暝一眼。
“所以容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