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这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也不归陈鸣声值班,只是他手上有些事要处理,便来了队里。本来一些交接材料的事,七拖八搞竟是弄了一上午。完事他抬手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快到吃饭的点了。单位里星期六是有工作餐的,再说他刑警队长的身份开个小灶还不是手到擒来。
陈鸣声想了想,反正没什么事了,不如早点回家,便打了个电话给老婆,说要回去吃饭,说完便开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路上有些堵车,陈鸣声回家十几分钟的车程开了快半个小时还在路上。他一拱一拱的开着车,左手方向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孩,他硬生生摆脱不了。
堵车让人烦躁,却也难以避免,这时候压制情绪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想点别的。陈鸣声打开了车窗,好让自己的思绪不局限于车里狭隘的空间,能在更广袤的地方游离。然后他又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吴能。
这半年来,陈鸣声几乎天天能想到吴能,甚至他刻意的不去想这个人都没办法。大脑也是个很神奇的身体器官,你刻意去想的事情和你刻意不去想的事情,到了它那,就是一个意思。
关于吴能的新闻,这半年来就没有断过,尤其是自媒体这块,这些自媒体为了吸引眼球,甚至还搞出了一些阴谋论。
说什么吴能是被被害者家属推下楼的,甚至还绘声绘色的拿出了证据。
离谱的不少,比如说什么吴能并没有死,只是被秘密关押了起来,有人还信誓旦旦的说在一个深夜看到吴能被转移。
还有更离谱的,说这根本就是政府对于校园欺凌无计可施的策略,而吴能就是“执行人”,现在根本没有死,换了身份在另一个地方愉快的生活着,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见过他,还拿出了模糊得只能勉强看出轮廓的照片。
这种天方夜谭的论调还偏偏有人信,局里队里经常接到质疑电话,有不少人还表示愿意出巨资求见吴能一面。
这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同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候,在众人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他死了之后,却成为很多人仰慕的对象,甚至活在了人们的心中。
有时候,生死还真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吴能死后的视频事件里,视频上传的地点很快被技术手段追查到了,是一处出租房。当陈鸣声带着刑警破门而入时,以为会看到吴能的同伙,谁知只看到了三台插着电源的笔记本电脑——用的是定时上传功能。三台电脑里面的东西几乎一样,里面有绑架学生后在那间郊外平房里的全部监控视频,不过没什么重点了。
撇开吴能本身所犯的罪,吴能事件对于校园欺凌事件简直就是核震慑。
这半年来,全市范围内校园欺凌的案件一次都没有发生,是的,一次都没有。这在之前是不可思议的,以前小规模的欺凌事件那就不说了,上纲上线的最多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
为此,陈鸣声还专门走访了教育局和校园等单位,发现这种事还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上升到他这个层面上来。
用教育局副局老周的话说,那么多小孩圈在一起,磕磕碰碰那是在所难免,但这次家长们的态度却是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都是客客气气,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欺凌一方的家长有一些甚至当面就动手教训自己的孩子了。不为别的,只为受欺负一方心理平衡一点。
末了老周不无感慨的说道:“看来这事的根源还是在父母身上。‘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祖宗诚不欺我啊。”陈鸣声闻言不禁哑笑:这不又是吴能的话吗?搞得老周莫名其妙,但陈鸣声也不能说明,毕竟吴能的审问内容属于机密。
通过吴能生前在国内外互联网上的操作,吴能事件早已家喻户晓,吴倩倩校园欺凌自杀案件中的相关人员,也是人尽皆知,整件事全被曝光在聚光灯下。
那些欺凌者家庭的结局,让所有养育孩子的父母触目惊心。
试问,哪一个家长不畏惧这样的噬骨之痛?
吴能事件后,在一个级别更高的大会上,一个与会的代表提出未成年人保护法中,保护年龄应当提前的修正议案,那个代表有一句话令陈鸣声印象极为深刻:
“现代青少年信息的接收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之前的年代,简而言之,就是他们懂得更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蓄意伤害他人,乃至使他人失去生命,却依旧不能受到刑法的裁决,那么,何谈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何谈生命的平等?
有一个事实很有意思,我们都知道,绝大多数未成年人是不会触犯相应的法律底线的,那么,我们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所保护的,不恰恰就是那些极少数的害群之马吗?”
吴能事件也给市里的公安部门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别的先不说,就说舆论这一块,让陈鸣声不胜其烦。
夸张到了什么程度呢?
市刑警队不远处有一排民宿,是来市里旅游的人一个相对实惠的住处,吴能的视频爆开后,那里面住满了国内外的记者,那房费是一涨再涨,最高涨到了六百元钱一天,还是一房难求。
那些记者们什么都不干,天天围着市刑警队的大门,严重影响了市刑警队的日常工作。还不能跟他们硬碰硬,毕竟里面还有外国记者,要是发生冲突,再引发点国际舆论,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局长鲁达耀带着陈鸣声召开了几次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最难缠的是那些记者不依不饶的要求公布吴能的审讯视频。
市委市政府有些招架不住,市委班子成员中开始有人建议公布视频,以正视听。鲁达耀也没多说话,在一次市委班子成员会议上,把吴能的审讯视频播放了。看完后,建议公布审讯视频的领导也不出声了——本来网络舆论就是一面倒的支持吴能,再把这个审讯视频公布出去,那不是让一个犯罪的形象更加坚挺了吗?
没办法,只能拖和熬,同时对与此案有关的公职人员进行追责。几乎所有参与吴能案的公职人员都被撤职免职了。
不过,撤职和免职其实也是看着吓人。从字面上看,很容易与开除联系起来,但其实并不是。相比较而言,撤职要严重一些,带有惩罚性质,很有可能会被降级降薪。而免职基本没这个风险,但是面子上会有些过不去。
陈鸣声也被免职了一段时间。这让陈鸣声郁闷不已,内部都知道陈鸣声没犯错,但得给外面一个交代。陈鸣声一下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怎么着都受气。
有时候这世界上事就是这么神奇,义正言辞需要真相的人往往成了吃瓜群众,身处事件当中的人也犹如汪洋中一叶孤舟,在各方利益的逐力下摇摆,不论对错,身不由己。而真相,到最后,还真不一定就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利益!
想起吴能,很难不想起吴能事件中的那些局中人。
那五个被吴能下毒的小孩在吴能跳楼自杀后的两个月内相继死去,最后他们的痛苦和他们父母的痛苦不用形容,也能想象。不过可叹的是,跟其他两个人的结局比起来,他们还算“幸运”了。
冯曼彤,欺负吴倩倩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没被吴能直接伤害的人,但谁也没想到,她的结局竟更加令人唏嘘。
在吴能跳楼自杀后,不到三个月,冯曼彤也跳楼自杀了,在她尸体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欠的,还清了。
后来通过调查走访才得知,她生命的最后三个月,竟真如吴能所说——另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因吴能那件事,影响太大,尤其是网络视频的事,在全国都引起了轰动,在国外也影响甚大。冯曼彤没有选择的成为了众矢之的。不仅仅是她,她的家庭亦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们家人的电话和地址公布了,然后,他们一家人的手机受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和短信轰炸,说什么的都有,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换电话号码也没用,过不了多久就被曝光。
她家门外的墙上被人用油漆喷得乱七八糟,什么“杀人偿命”“冯曼彤,你个骚娘们”“冯曼彤,全世界天天死人,不差你一个”“冯曼彤,你怎么还没死?”这之类的。
这些事警察管过,还拘留过几个人,但实在没什么太大效果。
冯曼彤也曾在网上发过长文辩解,但马上就被口水淹没——当一个人面对量级的恶意时,她本身的想法根本微不足道,完全没有意义,甚至对错本身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量变引起了质变,成了民意。到了这儿,就是有心想为冯曼彤说句话的人都不敢出声了,因为民意,触摸到了一个天花板级的存在——秩序。
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冯曼彤整个家庭的生活,一段时间后,她的父母也都被工作单位“放假”了,虽然都是以健康为由,但真正原因路人皆知。
冯曼彤的家里,从开始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到后来,家里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吵架。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而言,家,不再是避风的港湾,而是暴风雨聚集的漩涡。
在学校里,冯曼彤完全被孤立了,没有任何人愿意跟她有过多的交流,甚至有时一连几天都是零交流。这种情况下,冯曼彤迟到早退旷课便成了家常便饭,她美貌的长相早就让街上的混混们垂涎,而这个时候,也没有其他人跟她靠近了,最后毫无意外的和街上的那些混混混在了一起,甚至夜不归宿。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夜不归宿,风言风语在所难免,这更让冯曼彤的家庭硝烟四起。
冯曼彤跳楼的那天上午,头天没有回家的她上午十点钟回家了。她父母刚吵完一轮架,火气还没消,见她回家,两人对着她大吵大闹起来,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冯曼彤呢,这次也没顶嘴,回到自己房间待了一会,就出门了。没过几分钟,她就从自家楼层的十七楼的楼顶上跳下去了。
不难想象,在冯曼彤生命最后的那几个月里,她步过了怎样的荆棘之路,尤其是心路。身处在那种全方位的恶意里,整个世界不再有一丝温暖,连最亲近的父母都成了狂风暴雨的化身!死,都很难不被默认为是一种解脱!
再就是刘斌,刘斌是吴倩倩校园欺凌自杀案中唯一一个至今仍然活着的人,不过说是生不如死也不过分了。
刘斌被营救后就不太正常,外人看来还只是沉默寡言,没有活力,但在家里却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烦躁,无怨无缘故乱摔东西。
起初他家人认为这是绑架之后的后遗症,随着时间会好转,但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没办法,找了专业的人来检查,发现造成刘斌这样的主要原因居然是怕水。
陈鸣声听说此事后才意识到,吴能用水刑不仅仅是因为方便,他还要留下刘斌对水的恐惧。这就是吴能设计的精妙之处,水这种东西,你日常生活根本就没办法完全隔绝。
除此之外,刘斌还有幽闭症,对锁链针筒之类的东西恐惧等等,时间一长,刘斌终于崩溃了,被确诊成了一名精神病人。
倒是吴能注射的那五种药物,至今没产生什么临床病症,可能真如吴能所说,只是抗病毒用的青霉素,可是刘斌的家人至今都不相信,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或许,这就是吴能真正的目的吧。
这件事不得不提的还有刘斌的父亲刘振海,谁也没想到,后面刘振海身上发生的事情,再次把本市推向了风口浪尖。
刘振海,本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的实控人,不过这已经是他之前的身份了,现在也只能说是前上市公司实控人了。吴能网络视频事件爆发以后,上市公司的股价在下跌的节奏中酝酿了一个多星期,从后来看,这竟是持股人最后的逃生机会。
然后,几乎没有特别的征兆,在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被死死的按在了跌停板上,之后便是坍塌式一字跌停。随之而来的是各界的口诛笔伐,说什么的都有,上市公司任何一点细微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完全曝光在聚光灯下。不仅上市公司本身成了众矢之的,政府方面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口诛笔伐的内容在资本市场上并不特别,行贿、受贿、阴阳合同、质量问题、财务造假,等等,这些标签将上市公司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在扛了两个星期之后,上市公司申请了停牌自查,这个时候,股价只剩下了事件爆发前的三成了。那个周末,愤怒的投资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挤在上市公司的接待室发泄着怒火,随之引发一系列治安事件,一些人还因此被拘留。
再往后,证监会介入了,对该上市公司立案调查,不久,发布声明表示该上市公司有重大财务造假嫌疑。这成了压垮上市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司股票被实施特别风险警示。
第二轮狂风暴雨再次向上市公司袭来,还是之前的那些手法,不过这次更凌厉,更凶险。
面对这般袭击,刘振海实控的这家上市公司根本无力招架,不久,公司被实施退市风险警示,停牌至今。停牌期间,迫于压力,刘振海被董事会除名,且不再担任公司的任何职务。据说,刘振海本人早已资不抵债,处于高额负债状态。
关于上市公司这一系列的事情让陈鸣声如坠云雾,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家上市公司的实控人,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从天上掉到了地下。这让对金融几乎一窍不通的陈鸣声怎么也想不通,直到一个饭局上,和一个资深金融人士聊了聊,才稍稍缓过劲来。
据那位资深的金融人士说,上市公司看起来高大上,但说到底还是因缺钱而融资的公司,而股价伴随的市值很难体现上市公司的实际价值,因为股价很大程度上体现的是投资人对公司的预期,或者是因为利益而产生的炒作,俗称割韭菜。如此这些。在这样的环境下,大量的上市公司市值一般来说都是高估的。刘振海当时实控的这家上市公司也不例外。
而刘振海目前资产负债状态是由于他自己股票的高位质押造成的,他质押的股票价位比吴能事件之前还要高出很多,本来目前金融市场就很低迷,他公司的股价也跌到了历史低点,导致他手中的股权几乎全部补充质押了。虽然风险极高,但在低迷的金融环境中,这种现象还并不少见,只要没有系统性风险,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当吴能事件爆发后,于刘振海而言,系统性风险就爆发了——刘振海手上的钱对于其质押股票的体量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一字跌停的情况下,逃都逃不掉。就这样,刘振海从亿万富翁变成了亿万负翁。
最后那位资深金融人士不无感叹的说,平心而论,刘振海的公司还行,他做过调研,起码是盈利的,正常情况下,不至于此。但吴能事件影响太大,引来了资本市场的残酷围剿,导致刘振海根本无力自保。
虽说听得迷迷糊糊,但陈鸣声和发生的事一联系,多多少少也理解了些。那段时间,因为证监会立案调查,陈鸣声也出入过几次刘振海的办公室,知道那段时间刘振海到处找银行贷款,可是所有的银行一夜之间全部不放贷了。银行系统也要顾及风险,所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本来作为市里唯一一家上市公司,资质也还行,搁在往常,市委市政府肯定是会出手相助的,别的不说,为上市公司贷款的事,在银行那边游说一下还是没问题的。可是吴能事件让政府这边的黑锅也不轻,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这种情况下,也没有领导愿意淌进这摊浑水里了。
现在这个上市公司的情况是很危险的,处于退市边缘,但只要有钱,就有可能救活,毕竟资质不坏。很多资本也已经接触了上市公司的董事会,表示愿意出资,但谈判的前提是必须与刘振海划清界限。可这并不容易,毕竟刘振海还手持了两成多的上市公司股权。
就算刘振海个人资不抵债,被董事会和公司除名,但股权还是他的。就算之后会进行股权拍卖,将刘振海与上市公司完全剥离,那也需要大量的时间,上市公司能不能熬过这段时间还很难说。
上市公司的事,陈鸣声根本不愿意和吴能个人的能力联系起来,只想认为这只是附加的结果,可偏偏吴能在跳楼前对刘振海说了那么一句话“……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很穷”,这不由得让陈鸣声对吴能的个人能力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
“滴滴滴……滴滴!”
一阵喇叭声把陈鸣声拉回了现实,抬头一看,已经是绿灯了,赶紧启动了车子。
到了楼下,陈鸣声停好车,刚拉起手刹,又鬼使神差的再次想起刘振海,不知怎的就想见见他——他现在应该在城东一家优抚医院里照看他儿子刘斌。这家优抚医院,其实也就是精神病院。
打定了主意,陈鸣声拨通了老婆的电话:“喂,秀芹,我这边中午临时有事,走不开身,就不回来吃饭了。”
“你瞎说什么呢?”高秀芹在电话那头嚷着,“我看到你的车停到楼下了。”
“这……这不是刚接到电话吗?临时出任务。”
陈鸣声胡乱找了个理由,听着他老婆在电话那头开始叨叨晚上又要吃剩菜剩饭什么的,赶紧挂了电话,驱车向城东那间优抚医院驶去。
城东那间优抚医院的地址属于在建的区域,所以去的路上,碰到的车并不多,很快,就到了那里。
陈鸣声坐电梯上了住院部的顶楼,也就是九楼——刘斌的病房是909室。刚出电梯,就听到有争吵声,陈鸣声循声望去,正是909室传出来的。他快步走过去,一到门口,看到肖岚对着刘振海吼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刘振海夫妻二人注意到了陈鸣声的出现,神情有些尴尬。刘振海从脸上挤出笑容:“陈队长,你好。”
※ ※ ※ ※ ※
优抚医院,天台上。
陈鸣声接过了刘振海递过来的一根烟,还是以前那种很高级的好烟,不知真相的人或许会认为刘振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熟悉刘振海近况的陈鸣声知道,他不过是在苦苦支撑。
刘振海已经被证券公司告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供货商和合伙人等人排队告他,加上之前上市公司被证监会立案调查了,作为市刑警队队长的陈鸣声,自然也跟他接触过好几次,有时还会请刘振海会队里协助调查。所以陈鸣声对刘振海的近况还是比较清楚的。刘振海现在是麻烦不断,估计不久还会进失信人名单。
陈鸣声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还是那个口感,还是那个味,还是那种烟,但人,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还以为你是来抓我回去协助调查的呢?”刘振海抽着烟,自嘲的笑着说道。
陈鸣声看着这个从前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如今落得如此落魄,心中有些不忍,有些后悔过来找他了。陈鸣声笑着说道:“没有。就是过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刘振海看着陈鸣声,似乎想在陈鸣声脸上找到嘲弄的表情,但并没有找到,然后说道:“你人不错,以前接触得少了。”
刘振海看向远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很久没有朋友来看我了。”
陈鸣声一时语塞,顿了顿,然后劝说道:“会过去的。潮起潮落,看淡就好。”
“我这次,恐怕是真过不去了。”
刘振海说此话时依旧看着远方,嘴里喃喃道,像是对陈鸣声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陈鸣声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吴能做的这个局,该怎么破。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局,堪称完美,无懈可击。”刘振海说道。
“我觉得,上市公司的事应该不是吴能计划内的,这应该只是一种巧合。”
陈鸣声向对其他人一样,违心的对刘振海说道,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吗?”
刘振海一个反问,回过头来,“那你怎么解释,吴能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现在我是一字不漏的记下来了。”刘振海继续说道:“他说‘刘先生,那一千万,你还是买成数字货币吧。不是给我,而是留给你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的后路。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很穷。’”
“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我跟他见了一面之后,让他起了一丝恻隐之心,给我留了一条活路。”刘振海接着有些感叹的说道。
因为吴能事件中几次听到虚拟加密数字货币这个名字,陈鸣声后来专门补充过这方面的知识。这个东西在国内是禁止交易的,但撇开法律问题,这个东西确实是隐藏财富的一个极其完美的道具。即使个人破产,这个东西也能让你换成现金,并且常规手段几乎无法追踪,就算银行卡被冻结和监控,一张他人的银行卡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只要现金流量不大即可。
“那你……”
陈鸣声脱口相问刘振海买了数字货币没有,又觉得不合适,便卡在那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刘振海一笑,“可惜了,并没有。”
顿了一下,刘振海接着说道:“当时我的脑子里全部都是刘斌的事情,再加上公司那么大个摊子,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想其他的问题。如果当时听明白了吴能这句话的含义,那么在股市上,我也有机会自保,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看着刘振海落魄的样子,陈鸣声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吴能,他能做到的,一个对多维度空间和量子力学都有自己独特见解的人,一个对佛学参悟至深的人,一个看破了世间魑魅魍魉的人,做到这些,并不让人意外。
吴能,无能,吴能啊吴能,这个名字还真是讽刺。”
在短暂的沉默后,刘振海喃喃说道。
不过陈鸣声听得心里一惊——这些都是吴能审讯中的内容,可是审讯视频是没有公开的。
刘振海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看着陈鸣声说道:“不错,我看过吴能的审讯视频。至于是谁给我的,还请你不要过问。你也不用担心审讯视频的外流问题,因为我已经把它销毁了。混了这么多年,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见刘振海这么说,陈鸣声也不好说什么,但这毕竟牵扯到纪律问题,陈鸣声的公职身份又摆在这儿,一时有些尴尬。
见刘振海手中的烟快抽完了,陈鸣声拿出自己的烟递了一根刘振海,刘振海续上了。见气氛还是尴尬,陈鸣声没话找话的说道:“财务造假是怎么回事?以前也没听说过啊。”
刘振海想了想,说道:“这个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呢?
财务报表,本身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打个比方,一个项目计提和不计提,甚至都能让财务报表盈利一项正负反转。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手法。这些都是打着法律法规的擦边球,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如果有人要整你,那就不一样了。
这么跟你说吧,整个股票市场,几千家上市公司,都这样查的话,在查之前,先隔一家退一家,冤死的没几个,剩下的再隔一家退一家,冤死的也不会有多少。再剩下的慢慢查,最后还得死一半。
我可以自信的跟你说,在几千家上市公司里,我的公司,算干净的了。
我跟你说个实话,就公司现在股价对应的市值,我把公司的场地、专利还有硬件什么的全部卖了,都不止这个价。”
这段时间陈鸣声也补充过金融方面的常识,吴能事件倒是让他恶补了不少知识。所以他先是听着心惊,听到刘振海最后所说,便问道:“那你怎么不操作呢?这样的话说不定还有生机。”
“没钱啊。”刘振海淡淡一笑,“所有的人都盯着我呢。”
“听说上市公司现在在搞重组,很多资本都过来了。”陈鸣声说道。
“没用的。准确的说,于我而言,是没用的。”
刘振海说道,见陈鸣声有些不理解,继续说道:“风投向来是嗜血而聚的,他们来,就是看中了公司的价值低估,但在把我的股份全部吞噬之前,他们是不会为公司拿出一分钱的,反而,会在背后兴风作浪。”
见陈鸣声有些恍惚,刘振海笑着说道:“不然,你以为银行断贷,公司内部资料曝光,还有那之前视我为财神爷的供货商反目,这些都是为什么?不都是他们在后面推波助澜。
这些风投,都是非常聪明的,知道吴能事件的舆论对我是致命打击,只要我还是公司第一大股东,加上漫天的利空,公司的股票开盘绝对是连续跌停,这样的话,他们还能到二级市场去捡些筹码。所以他们不着急,只要慢慢的耗死我就行了。”
陈鸣声听着心悸,没想到资本市场的绞杀竟如此杀人不见血,陈鸣声不甘心的问道:“那董事会呢?他们应该知道公司的情况,他们也是有段位的人,如果出手相助,应该也有机会。”
“呵呵。”刘振海轻轻一笑,“记得我前面跟你说过吗,很久没有朋友来看我了。他们,他们还等着从我这里分一杯羹呢。”
陈鸣声哑然——一场变故,竟让人性,再无遁形之地。
“其实这些我并不意外,也没太往心里去,如你所言,潮起潮落,也算看淡了。要说起来,在创业之初这类似的破事我也干过,所以,不纠结。”刘振海这时说道,“但虽说看淡,但我老婆肖岚的态度还是让我心寒不已。”
陈鸣声看着刘振海,刘振海也看了看陈鸣声,笑了笑,有些悲凉的说道:“我的情况她是最清楚的,在你进门之前,我问她‘你是要逼死我吗’,然后她还是说出了那句剜心的话。
儿子已经这样了,妻子又是如此……
人生如此,苍凉如斯啊。”
“我……我……”陈鸣声舌头打着结,“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多谢你有这份心,不过你不用劝我,我明白的。”刘振海说道,“其实我也理解她,这种变故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能承受得了的。只是……心里不好受而已。”
说罢,刘振海第二根烟也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对陈鸣声笑了笑:“走吧,下去吧。”
陈鸣声也笑了笑,和刘振海一起向下天台的铁门走去。
突然,陈鸣声感觉手边一阵风,回头一看,刘振海朝天台的护栏快速跑去,跃上护栏,头也没回,跳了下去。
紧接着,楼下传来了惊叫声。
陈鸣声没有动,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脚下也没了知觉。陈鸣声抬起头,望向了天空,他也不确定,天上有几朵云是不是动了下,总之现在天上的云组成了一张笑脸,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