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头像不再闪烁,画面一变,出现了一个投票对战的页面。战斗的一方写着“夏天石”的名字,另一方写的则是“吕凤仙”。
“问题问完了,大家可以投票了。”岳不群高声说。
我名字下面的数据条开始向前推进,而属于吕凤仙的数据条却没有任何变化。
只不过一分钟左右,我名下的数据条跑到了尽头,而吕凤仙的数据条仍然停在原地。
结果很明显,我战胜了吕凤仙。
“好了,投票结束,我们一致通过‘接受夏先生加入’的意见。”岳不群说。
“那吕先生怎么办?”有人问。
岳不群摇头:“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
“如果他闹起来怎么办?”那人又问。
“格杀勿论。”岳不群的声音突然变冷了。
在这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根本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案。为了维护这个已经得出的正确答案,任何阻碍者都会被立即消灭,毫不客气。
大屏幕上的头像一个个灭掉,最后,连屏幕也关掉了。
这种短暂的网络会议十分高效,各人远程发表自己的观点,根本没必要见面。
“恭喜你,夏兄弟。你已经通过了我们的初试,很快我们就能成为朋友加同事,一起并肩作战。”岳不群说。
我脸上并无喜色,因为所有问题都是别人提出的,我甚至没有机会发问。更何况,我并没有申请加入岳不群的某个未知组织,更无意于跟吕凤仙争夺同一个机会。
“岳先生——”
我刚开口,随即被岳不群打断:“嘘——有什么话,我都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现在,我们这里似乎有一位不速之客。”
猛地,一只硬盘柜的后面转出来一个人,一个让我们三个同时大吃一惊的人——吕凤仙。
他已经醉了,脚下踉踉跄跄,嘴里酒气狂喷,手里还拎着一件东西。
“我都听到了……岳先生,难道你就这么狠心,根本不顾我的个人感受……我为你卖命三年,不惜把秦王会第一手资料完完整整地交给你。我做的这一切换来了什么?只不过是你的背叛和出卖。我在这里,你想杀我就来啊?来啊?”
吕凤仙挥舞右臂,掌心里握着的原来是一杆短柄银戟。
“抱歉二位,他醉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岳不群有些尴尬。
我摇摇头,岳不群是这里的主人,他做什么,根本不必经过我们的同意,也没必要告知我们。
吕凤仙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是在洪家楼教堂下的地道中,处理隧道、壁画、人皮等等令人焦头烂额的事。
“吕先生,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岳不群问。
吕凤仙猛地抬头,站得笔直,掌中银戟贴在手腕后面。
这一刻,他那张猥琐而庸俗的脸上,显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温侯银戟吕氏,昔日排名百晓生兵器谱第四,天下人无不敬仰崇拜,五体投地。千年以来,我吕氏潜行忍耐,为的就是重回兵器谱,在天下人面前,重新找回尊严。我,吕氏第四十九代子孙,吕氏凤仙,无德无能,无以承托振兴吕氏的重任,今日在此,自裁向列祖列宗谢罪。”
吕凤仙的声音、表情变得异常悲怆,仿佛去国怀乡的游子,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只能用自杀来结束一生。
“啪啪、啪”,岳不群鼓掌三声。
当他的双手放下时,我注意到,他已经轻轻扳动了扶手上的操纵杆,轮椅以旁人无法察觉的慢速无声地后退,将他与吕凤仙之间的距离拉近。
我用眼角余光向两侧看,观察到大厅的顶边、顶角全都布置着摄像头,每一个摄像头后面,都有一个拳头大的黑洞。
岳不群是残疾人,如果他没有保护自己的后备措施,大概也活不到今天。因为以他的身体状况,即使是一个未成年人也能置他于死地。
“如此,甚好。”岳不群淡然回应。
唰的一声,吕凤仙手腕一转,银戟划出一道炫目的银光,指向岳不群。
“死之前,我得拉一个垫背的。”他没醉,醉态只是掩饰目的的手段。
“现场,除了你还有我们三个,你要拉谁?”岳不群问。
连城璧一直没有开口,仿佛只是我的影子。
“拉你。”吕凤仙惨笑。
岳不群摇头:“吕先生,好好的,又是打打杀杀,又是寻死觅活的,有意思吗?你是秦王会的人,我们之间的交易只牵扯到情报,还没到拿命来威胁别人的程度。你以为提供的那些情报真的值钱吗?我只不过是拿来作为佐证,以验证其它情报的准确性。你以为秦王叫你一声‘吕丞相’,你就是大国丞相吗?错,纵观历史,即使是开国功臣,也难遭兔死狗烹之厄。还是那句老话,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作为江湖前辈,你醉醺醺地闯进禁地,后果怎样,你能想到吗?”
吕凤仙冷笑:“杀了你,后果怎样不重要。”
岳不群继续大大地摇头:“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如果我会死在你手里,那么若干年前早就死在别人手里了——”
他的双手垂下,按动了轮子上方的两个隐藏式按钮。立刻,每个摄像头旁边的黑洞中都滑出一支闪着寒光的枪管来。
“我不会死,别人杀不了我,你也一样。”他说。
吕凤仙没有畏惧,反而踏上一步,咬牙切齿地吼叫:“这些枪能挡住老子?这些枪是吓唬人的,你一开枪,所有机柜和资料就都毁了,这是你一辈子的心血,你舍得吗?”
我望着吕凤仙,真的为他感到悲哀。
在互联网时代,一切资料全都储存在云端,极少有费力地放在本地服务器存储硬盘里的。别说是用枪械射击机柜,就算把樱花别墅全都炸掉,岳不群也会在很短时间内恢复一切,资料一个字都不会丢失。
“吕先生,你累了。”岳不群说,“前面的会所里有酒、有软床、有美女……当然,如果你还有精力,也可以到赌坊里去玩几把。今天晚上,为了庆祝夏先生和连小姐的到来,我把九顶塔那边的一栋别墅贡献出来,作为今晚赌坊嘉宾的抽奖彩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的合作也会继续下去,你所有的努力和奋斗,最后也一定会体现出价值。振兴吕氏是你的责任,我是你的朋友,一定会帮你,责无旁贷,两肋插刀。你说呢?”
忽然间,吕凤仙单膝跪地,以银戟撑着身子,悲悲戚戚地抽泣起来。
他的年龄、外貌、身份都让这种小娘皮似的抽泣变得既滑稽又可笑。
当然,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岳不群的口才。
他将一切后手布置好,但却引而不发,只用口才折服对手,不费一枪一弹,兵不血刃,解决战斗。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孙子兵法》中的上将口诀之一,而岳不群就在谈笑风生之间,将这口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我吕凤仙对不起祖宗,到现在,我连个子嗣都没有,连个老婆都没有,连个家都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一想到这些,就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该怎么办?我吕凤仙就是一条狗,一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狗……”吕凤仙拍打着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岳不群不再看着对方,而是轻轻转动操纵杆,轮椅轻巧地转身,向外行去。
我和连城璧对望了一眼,同时转身,跟着轮椅向外走。
吕凤仙已经废了,在秦王会那边离心离德,在岳不群这边的表现又如疯狗,颜面、人格、自尊都被他自己丢尽了。
我的情绪有些低沉,为太多奇术师的堕落、崩溃而感到惋惜。
奇术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树与藤、藤与树的痴缠。若是缠得不紧,奇术师就不会有太大的成就,始终默默无闻,颓废终老;若是缠得太紧,就会让奇术师成为走钢丝的戏子,精神、心态如同钢丝一样,绷到极端,稍有不慎,就会变成疯子。
谚语说的“天才与疯子只差一线”就是这个道理,而一位影视圈子里的大佬更是说过,演戏这个活儿“不疯魔不成话”“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只有无限投入,才会取得成功——成功,也许众人瞩目的百尺竿头,也许是华山第一峰的绝顶之处。那么,到了最高峰,要么坠落、要么滑落,总是在走一条向下的路,这就直接导致了奇术师的精神失衡,堕入魔道。
言佛海、吕凤仙作为秦王麾下左膀右臂,一个属于“游园惊梦三大鬼王”,一个属于“百晓生兵器谱温侯银戟吕氏”后人,都应该有着辉煌的未来,但他们偏偏在患得患失之中,瞬间崩溃,无法自立。
我、连城璧也是此道中人,最终结局如何,谁也不敢说。
“唉——”连城璧长叹一声,似有无限心事。
稍后,她靠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头枕在我肩上,缓慢前行。
“两位,我们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岳不群招呼。
这次,他每走原路,而是右折,连续经过了十几道起起落落的防火门,进入了一个四壁全是酒架、窗户的大厅。
这大厅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每扇窗户都非常高细,从屋顶直垂到地面,足足有四米高,而宽度则只有一米。
“这是我的私人酒窖,自建成后,只接待过不到十位客人,两位是第十、第十一位。”岳不群说。
大厅中央有一张铁木长桌,桌上放着冰桶,冰桶里斜靠着一瓶红酒。
“是我的荣幸。”我礼貌地回应。
“也是我的荣幸。”岳不群笑着回应,“有这么一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不知夏兄弟是不是同意这样的说法?”
我同意这句话,但岳不群并非我的知己,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兄弟。
“很好的一句话。”我回答。
岳不群微微皱眉:“唔,夏兄弟,看来,你对我的提法有不同意见?”
我点头:“并非有不同意见,而是觉得,人生得一知己太难。人性易变,无法保证,社会上的诱惑太多,每个人的未来都是一场迷局,‘当面叫哥哥,背后捅刀子’的事太多了。”
“变化是永远的,不变是相对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连城璧说。
她的存在,巧妙地平衡了我和岳不群之间的些微尴尬,也等于是分散了岳不群的注意力,使对方不会死死盯着我,从而让我有独立思考的机会。
如岳不群所说,我是第十位进入这个私人酒窖的客人。
“十”这个数字,让我想起李太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名句。于是,我的情绪变得十分微妙,而这种变化正是由吕凤仙的精神崩溃引起的。
我自诩智商、定力、阅历、功力都比吕凤仙差得多,如果靠岳不群太近,最终结果,差不多就是重蹈吕凤仙的覆辙。
那么,我提前看到了这一点,为何还要自寻死路?
反观,我和岳不群之间并无任何契合点,他想降服我,要我加入他的组织,无非是为了驱使我,以此来产生更大的利益。
吕凤仙已经被榨干,而我的未来怎样,一目了然。
“既不想投诚,也不想死在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踩着岳不群的尸体走出去。”我终于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我不嗜杀,但雷矛星、苗素贞的死和吕凤仙的崩溃,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非此不可,唯一抉择。
“哦,我几乎忘了,连小姐是未来秦王会的接班人,对于人生和江湖,一定有自己的看法。愿闻高见,愿闻高见。”岳不群说。
连城璧走向那瓶酒,自然就把岳不群的眼光引了过去。
我借机打量那些黑魆魆的窗户,猜测窗外可能的风景。
当然,我们依旧在地底,窗外不会有阳光、鲜花、星空、山色等等,唯一可能的,就是岳不群刻意营造出来的“人造风景”。
那么,这些窗户所用的玻璃很可能是警用单面窥探玻璃,我们看得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好酒。”连城璧俯身,看着那酒瓶顶上的封签。
“好酒还需好风景来配——”岳不群笑起来。
立刻,所有的窗户都亮起来,外面的喧嚣、热闹、疯狂、放肆的情景清晰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吕凤仙,他的身边还有两人,全都是妖冶的年轻女子,穿着暴露,浓妆艳抹。
吕凤仙在一张巨大的轮盘赌桌边,轮盘在飞转,荷官掷出去的骰子在轮盘上轻盈地跳跃着。
原来,正对的窗户外面是一个赌厅,玻璃不但可以单面窥探,而且可以将图像放大,让我们把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正的奇术师是力戒“酒、色、财、气”这“四害”的,但现在的吕凤仙,面前有赌桌、身边有妓女、手边有酒杯,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不正经、放浪形骸的浪子。
“他很享受。”岳不群说。
我的心骤然紧缩,因为我脑海中浮出这样一句可怕的话。
那是一句流传于外蒙古、东三省一代的古老满族格言,原话是——“鹰就是应该比鸟飞得高,因为鸟是它的猎物;海东青就是应该比鹰飞得高,因为鹰是它的猎物。”
在普通人看来,奇术师很强大,能够完成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普通人与奇术师相比,前者是鸟,后者是鹰。
现在,我感觉岳不群就是专门猎杀鹰隼的海东青。
一千只鹰里面才有可能出一只海东青,也正是对一千只鹰的猎杀,才锻炼出了海东青的铁喙钢爪以及笑傲苍天的扑击能力。
可想而知,不知有多少个吕凤仙的崩溃与死亡,才成就了今天的岳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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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