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红领着我绕向玻璃结构的右侧,先穿上足有五十公斤重的灰色双层衣,再戴上一个宇航员装备中常见的白色加长头盔。
“铅衣与头盔的夹层中添加了宇航员级别的防辐射太空棉,而且其中布满了防辐射探头,一旦发生辐射泄漏,探头第一时间报警,我就会中止实验。你记住,完全放松,清空大脑,不要有任何精神负担,一定会没事的。”桑青红说。
在她的指挥下,我登上三米高的舷梯,接着拉开一扇一人高的玻璃门。
“由那里进去,直走三十步,就能到找到双环之中的座位。稍后,我会通过麦克风提示你怎么做。”她在舷梯下仰面提醒。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纷乱情绪慢慢沉淀下来。
“不管此行能够获得什么,总是能向‘神相水镜’更靠近一步。”我如此安慰自己。
大概静默了三分钟后,我缓步向前走,身后的玻璃门随即关闭。
我的脚下所踩着的,也是平滑的玻璃,身前身后,视线所及,无不是透明的玻璃。透过这些玻璃,我看到桑青红已经走向铅板遮掩下的控制室。
“我会死吗?我死之后,谁来祭奠我?后人将怎样评价我?”这些问题不由分说占据了我的脑子。
唐晚仍然处于后果不明的危险之中,没了我的照顾,她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至于其他人,都不是我该牵挂的了。楚楚的死给我提了个醒,对于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来说,如果不能爱她,不如及早放手,免得空留遗憾。
对于楚楚,我满怀歉意,深深觉得,对她不起。
“既然灵魂可以被解析,那么,如果我身上背负着楚楚的灵魂,是不是可以再造一个她?”我一想到这里,浑身竟然添了一份力气。
楚楚是在我怀中含恨而殁的,那么她的灵魂如果不曾远离,就一定在我身边。
既然官大娘能把逡巡于曲水亭街的“九命”收集于一身,我是否也可以带着楚楚的灵魂一同前行?
再向前走,那双环和座椅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你坐在那椅子上,隐藏的扣环会自动弹出来,扣住你的双脚、双腿、腰、颈部,以保护你在双环旋转时不受伤害。还有,所有的玻璃都会随着双环的旋转而产生奇特变化,你必须努力睁大眼睛,尽量看清那些变化,引导自己的思想跟着变化。当你最大限度地融入‘镜室’,你脑子里拥有的东西,就会显示在这边的屏幕上,听清了吗?”桑青红的声音从耳机中清晰传来。
为了避免我听不明白,她又将同样一段话连续重复了两遍。
我走到那座椅前,笨拙地抬腿,跨坐在上面,就像跨上了一辆山地自行车一样。
在玻璃结构外面时,对于双环是没有感觉的。现在,它们触手可及,环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银光,就像科幻电影中的超现实结构。我伸手触摸最近的一个环,它并不像金属那样冰冷,而是带着一定的温度。
我无法判断它是什么金属,但仔细观察后就发现,两个金属环的表现布满了针脚一样的细密花纹。针眼与针眼之间相聚半厘米,每两点之间就有一条极细的金属导线相连。
“旋转将会在一分钟后开始。”桑青红提示。
我环顾四面,能够准确判断出的,正前方有四个三角玻璃体,全都是由一米长、半米宽的玻璃构成的三棱镜;左面,我看到了一个正方形箱体,边长大概是两米左右;右面,至少有两个长方形箱体、两个八棱锥结构,大概长度都在一米左右。
它们当然应该是被固定在玻璃结构内部的,否则一旦这结构产生旋转动作,它们之间彼此碰撞,瞬间就会变成一大堆无用的玻璃渣了。
对于即将开始的实验,我很期待,心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甚至在想:“为了探究真相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就是现在,我如果因辐射而死,那么夏氏一族的所有人就要在九泉之下团团圆圆了。
我抚摸着腰间的金属扣环,长出了一口气,嘴里低声祷告:“爷爷、父亲、母亲、大哥,你们在天之灵好好看着,我不是懦夫,夏氏子孙没有一个是懦夫。我之前不想进来,是因为责任重大,根本就不能死。现在,我决意进来,一切都放下,你们放心吧。”
“天石,你准备好了吗?”桑青红问。
我轻轻点头,相信她在控制室中一定能清晰地看到我所有的表情和动作。
“放松,放松,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你能回忆起过去所有的事,由这一刻向前追溯,二十岁、十九岁、十八岁……十岁、九岁……三岁、两岁、一岁甚至更久远的年代。人的思想是无限深刻的,只要你记忆中存在,这仪器就能全部追踪出来。我在这里,能够看到你脑部的所有动态,任何跟‘神相水镜’有关的片段,都会被自动记录下来。等你出来,我们就将这些碎片慢慢拼合,找到一条完整的路径……放松,温暖的潮汐正从你脚下卷上来,阳光、轻风、椰林、沙滩……这是哪里?是夏威夷风情,还是海南岛美景……”
桑青红的话越来越轻飘,仿佛晴空中的鸽哨,随风摇荡。
我目视前方,那些三棱镜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手工制作的万花筒。只不过,万花筒是用三块长条形镜片合围而成,中间塞进各种颜色的花纸,然后用透明玻璃封住两头。彩纸在三棱镜的成像中变幻各种各样的图案和花纹,并且随着光线的强弱而明暗不一。
猛地,那些透明的三棱镜焕发出了动人的光彩,每一块玻璃都有了各自的颜色,而且那些颜色都在缓缓地逆时针旋转,变成了一道道彩色的漩涡。
我定睛细看,每一组棱镜的颜色不尽相同,而漩涡的直径也是大小不一。
“怎么会这样?”我心中一怔,立刻明白,当强光通过玻璃时,因为光的折射、反射、损耗等等各种因素的叠加,就构成了不可预知的影像。
这种情形,在物理学上被称为是“玻璃里的海市蜃楼”。
我向左右看,所有之前沉静而苍白的玻璃体都开始发光旋转,令我眼中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最早之前,我在胶东的蓬莱阁亲眼看见过海市蜃楼,但那些浮现在海面上的楼阁都是黑白灰三色,从来没有彩色的建筑物出现。此刻,在“玻璃里的海市蜃楼”中,我眼前出现的却是彩色影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桑青红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耳机里一片死寂,丝毫声音都没有。
我举手在头盔两侧及顶上摸索,以为是耳机出了毛病。
一瞬间,虽然隔着防辐射服,我的指尖依旧感受到了强劲的风声。那种感受,仿佛是我从一辆疾驰的车子天窗里突然探出头去,风刀割面,骨肉皆痛。
此时此刻,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由头盔顶上滑开,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高速颤动,并且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不断地向上伸举。
我屏住呼吸,双臂发力,将双手垂落至腰间。
“这是怎么了?我在动?仪器在动?还是发生了什么?”我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但思想上已经起了很大的波动。
我努力挣扎了一下身子,头部后仰,试图看到头顶的情况。
几经努力之后,我的视线终于沿着七十五度角向上望。
那一刻我看到的情景终生难忘,真的恐怖之极。就在我头顶上方不足一尺之处,出现了一团五颜六色的模糊光影,如同一幅画坏了的抽象画。但我知道,那不是画,而是一幅真实的动态影像。
简单来说,当我们乘坐地铁时都会看到,窗口有广告橱窗的画面高速掠过。正因为地铁运行速度太快、橱窗与车窗相距太近,所以我们的眼睛接收到的,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
我现在看到的,正是同样的光影。也就是说,也许是我、也许是我身外的物体,两者必有其一正在高速运动。
就在一分钟前,如果我没有幸运地及时控制住双手的话,只怕此刻我已经失去了它们。
我并不感到眩晕,也没有想呕吐的感觉,只是觉得满头都是雾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筒中仍然沉寂,我只能猜测玻璃结构内外的联络已经被高速运动切断。
那种高速运动不知进行了多久,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仅有一尺来宽,勉强可以容一个人挤过去。
缝隙并不长,大概有二十步左右,远处透过来黯淡的光芒。
那种情形下,我并没有要进入那缝隙的想法,毕竟那又不是一条正常的通道。
“逆天改命,逆天改命,难道非得如此吗?”有个苍老的男人声音由缝隙里传来。
随即,婴儿响亮的哭声撕裂了静寂。
“不这样,又怎样?天无双日,家无二主。若不改命,将来夏氏一族就会出现双龙夺嫡、自相残杀的悲惨局面。今日不下狠心,他日一定要遭灭门之祸。”一个年轻女人淡定的声音在孩子的哭声中传来。
“我始终还是下不了狠心。”苍老男人又说。
一个温和动听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也加入进来:“这是天数,没有人会怪您。”
我听到那个声音,心里忽然觉得无比温暖,仿佛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苍老男人长叹:“天石天石,补天之石。我总觉得,这孩子出生以后,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希望。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这一套‘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刺下去,这孩子的命运从此就被改变了。”
年轻男人、年轻女人一起回应:“我们已经考虑好了,绝不后悔。”
我依稀觉得,“凤舞九天龙悲回”这个名字似乎从某一本古籍中看过,而“逆天改命之术”,更是奇术中的极高明手段,至今几乎已经失传。
“你们——我跟你们的看法一直都不相同,你们看没看过,天成掌心里的‘天地人三才纹’由开端至末尾的五分之一处,已经出现了‘千里长堤溃于蚁穴’的不祥之兆,十指涡纹之上,也有了‘花无百日红’的涣散乱纹。你们说说,再好的掌纹出现这些预兆,是不是都得引起我们的重视?这几日,我一直观察天成,他的心始终浮在表面,做任何事都不能穷尽其根本。我真不愿意怀疑你们的眼光,也真心希望天成就是百年不遇的奇术界栋梁之才,但事实是事实,不会被永久掩盖……”苍老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悲凉。
“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不可能等一个婴儿再成长二十年,这就是最大的难题。”年轻女人说。
“这是不得不走的一条路,很险,但也只能铤而走险。”年轻男人说。
年轻女人接着说:“您放心吧,您用‘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给婴儿逆天改命,只要我们三个不说,以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了。为了胜利,非如此不可。”
苍老男人连声三叹,没有再度开口反驳。
“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吧。”年轻女人冷静地说。
那缝隙里的灯光瞬间变亮,刺得我的双眼隐隐作痛。
“哇……”婴儿的哭声也随即爆发开来。
我猛地跃起,向那缝隙中直挤进去。
三个人谈话时,曾提到天成、天石、夏氏一族这些称谓,我很容易就猜到那是跟我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一段往事。
没有人愿意被他人逆天改命,除非是极度苦命的人才会在连番碰壁的情况下动这种念头。
如果命是上天给的,我希望竭尽全力自己主控它,而不是落于旁人的操纵之下。
那缝隙的确太窄了,我每前进一步,都得拼力挣扎,如同一只被困的穿山甲一般艰难移动。
“孩儿啊,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父母,怪你生不逢时,命太背了。龙生九种,掌分九重。如果你生在别人家里,双掌握龙而诞下,一定能够把全家人乐坏了,因为那是大德大能、贵不可言之相。可是在这里,夏氏一族已经有一条‘囚龙’在家里,怎么可能再迎接一条‘握龙’降临?双龙夺嫡,祸及九代,那真的是比家族毁灭更可怕的事,只怕会殃及到大国国运。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舞九天龙悲回’的针法在我手上从未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就要用在自己的亲孙子掌上,难道这就是夏氏一族的命运大坎吗?”苍老男人又开始自言自语,“第一针来了,封龙之目……”
蓦地,我感到右掌正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根针瞬间由掌心刺入,又从掌骨缝隙里穿过,再从掌背上直透出来。
“好痛!”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哇哇——”婴儿哭声只响了两声,便突然无声无息,断崖式消失。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婴儿已经在极度的身体创痛中昏了过去。
...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