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复庭朝他走了两步,想把那无端的膈应缩短。
他停在白唐跟前,才发现,哪怕离眼前这个人再近,也无法将自己看到的,历经的那些东西抹去。
他平淡的口气,带了点妥协的意味:“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待得有点久。”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白唐想着,直接问:“发现什么了吗?”
江复庭点了下头,走回山洞。
他抬起手,指尖按在岩壁毫无规律的纹路上,随着步子,一点点抚过,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染尘世的清冷:“这上面描绘了神器的衍化。”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像是金属跌落在地上,回音在山洞里水波一样扩开。
他蹙眉看过去,鬼线已经从白唐手里飞出,猛地一拉,将偷摸躲藏在后面的人飞拽出来。
因为自己做贼心虚,吴秀娥被拖出来的时候,慌乱的脸颊一片惨白。
“哟!偷听来的东西好听吗?”白唐阴阳怪气的对她打着招呼。
吴秀娥吓得睫毛一直颤,垂着眼皮,有几分楚楚可怜:“我才走过来,没听到什么。”
白唐忍不住“哈!”了一下,一副你骗鬼的表情。
江复庭端详着她,突然往她跟前慢慢踱步,吴秀娥被他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吓得要往白唐后面缩。
白唐见状,恶趣味的将她故意往前推。
江复庭从她无措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遮掩。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这上面的东西。”
不是问,而是指证。
“我……我不知道。”吴秀娥一惊,眼神更加躲躲闪闪的。
“不知道?”他不经意提高音量。
吴秀娥心里一阵胆寒,明明就一个晚上,这人在气势上给人的感觉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一个眼神就能将她捻成灰。
江复庭伸出指尖,“那这满山的至阳之气,是怎么提炼出来的?”
浊气从他指腹一跃而起,轻而易举的一分为二。
灼热充满生机的白色气体,在他的手心不断摇曳,顺着他的意思,往吴秀娥的脸上靠近。
“你怎么也会?!”吴秀娥倏然睁大眼睛。
她现在已经不只是震惊了,而是惊恐。
长老和掌门费尽千辛万苦弄出来的力量,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易的弄出来?
江复庭不屑跟她解释,将指尖上的气散掉,“现在还不知道吗?”
“我!”吴秀娥苍白地张了下嘴,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连谎话都扯不出来。
“我什么我啊!”白唐受不了她这吞吞吐吐,不耐烦地说。
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岩壁上。
上面的纹路坑坑洼洼,浑然天成,歪扭的线条在他眼里实在是和普通的石头纹
理没什么区别。
吴秀娥被斥得登时面红耳赤。
她顺着白唐的视线一同看向斑驳的石壁,上面的图文如同清心咒,抚平她方才的所有不堪。
她仿佛真的在望着神明,由内散发着敬畏。
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神的垂怜,但人是贪心的,他们在希望神给予他们吝啬的垂怜时,同时再大发善心给予他们额外的东西。
有的人渴望财富,有的人渴望永生,有的人渴望自由,
而他们渴望的是力量。
没有真正的信仰是绝对虔诚的,他们带着或多或少的功利性,企图从至高无上的神身上,剥削点什么。
而得天独厚的神器,自然成为了他们可以拥有这些力量的利器。
脱掉这层冠冕堂皇的外衣,里面都是腐烂的心,谁能比谁干净。
这样一想,自己严实的嘴,也不过是一张好看的遮羞布罢了。
事已至此,吴秀娥莞尔一叹:“我也是从长老那听说的。”
“掌门早年间正在逃亡的时候,无意间进入了这个洞穴,他在洞里闭关了一段时间,留意到这上面的图案,于是他记撰下来,带回去破解,才发现……”
她顿了下,眼眸闪烁着:“这上面说的,是神器的诞生。而门派内的高层相传,他能破解出是神器,也是因为曾经偷走的一个秘宝,机缘巧合的十分相像。”
这话说的那么明白,一听就能猜出来。
白唐对着上面乱七八糟的图案,接道:“那个秘宝就是神器。”
“恩。”吴秀娥点了点头,眼里尽是痴迷之色:“虽然神器不全,只有一半,但光是那个力量,都是穷尽我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所以其实就和之前见过的那个三流道士一样,都是为了激发神器的力量,而采取的极端手段。
神器现世,掀起的是腥风血雨。
江复庭虽然背着她,但吴秀娥说的每一句话都没听漏。
他觉得好笑又讽刺:“救人的才算得上神器,害人的,哪配?”
语气里的冷意让吴秀娥大气不敢出。
那充满亵渎的话语从他嘴里出来,神器好像真的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他的指腹一点点体会着石墙粗糙的手感,回想到在村长家里见到过的挂画。
白发苍苍的老头,手里托着一个形似月牙的宝物。
“是阴阳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吴秀娥愈发不敢直视他,低垂着头。
白唐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讥讽道:“你要是清楚,你现在就站不到我们面前,而是在阴曹地府报道了。”
吴秀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不敢,只能忍气吞声地咽回下去。
江复庭将岩壁上的图案细细打量一番后,对白唐招了招手。
白唐
见这招小狗的动作,有种分外熟悉的似曾相识感,杵在原地不动,干瞪他。
这是对师长的态度?
江复庭浑不在意的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事,要出去讲。”
有事就有事,在我面前还摆什么谱。
哎,算了,谁让我人帅心善,自己带的徒弟,哭着都要捧着。
白唐纵使心有不满,还是默不吭声地将吴秀娥扔回去,随后半推半就地跟上。
江复庭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择了一条蜿蜒的小路,自顾自的往前走。
在画里的世界待得太久,他已经很久没有脚踩实地的感觉,连走路这种平凡不过的小事,都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一直月亮都快下了西头,黑乎乎的天空里像是破了布,透了几丝光进来,将头顶照出深邃的墨蓝。
白唐实在没了遛弯的兴致,催问:“去哪啊?再不说,太阳都要出来了,到时候等着看烧人呢!”
他像是被惊醒,脚步一滞,背着身说:“我有破阵的法子。”
白唐挑了下眉:“好啊,说来听听。”
“你刚才看到了,我对浊气的使用已经融会贯通。但是,我自身的力量,和大阵里的力量相比,远远不够。所以!”
他说着沉默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来:“我需要借你的鬼气,和大阵里的阳气相融,等分散掉大阵上的力量,你就能轻松破了阵法。”
只是借力量这事风险极大,不是全心全意信赖之人,谁敢将自己的力量借出去。
而且最后的破阵,还得压在白唐身上。
这种事情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慎之又慎的去考虑,他说的时候甚至做好了长久等待的准备。
可没想到,他话刚说完,白唐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随口就应下:
“好,我知道了,还以为多麻烦的事呢,借力量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
江复庭错愕地看他,差点要以为这个人是不是没听清楚自己说的什么。
可对方神采奕奕的眼里填满了真诚、果断,让他到嘴的疑问又坠回到肚子里。
“多谢。”
“哎呀,我好歹是你师父,那么生分干嘛!”白唐屈肘打打闹闹地顶了下他胳膊:
“咱两还分什么你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掉进刀山火海,我也得冲着这份责任给你捞出来。”
江复庭这次没有再刻意避开,手臂被碰到的地方像烧起来一样。
白唐就像天际边角的那道光,扯开一条缝隙,要洋洋洒洒的落进来,照在黑暗的角上。
刚才还落在他心里的那条一望无际的沟壑,仿佛不再那么遥不可及,竟然些许的拉近了些。
他轻易的将他所有的信任丢出来,那自己的呢?
看着白唐瞳孔里的逆光,江复庭
突然开口:
“那个地方是虚无。”
而在开口之前,他原以为这些东西说出来会很艰难。
在漫长时间的滋养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作为人的一部分,比如该如何去和他们相处。
在那亿万年里,他的存在不过是一道灵识的身份。
他被时间消磨出了习惯。
可开口以后却发现,原来有些东西自然而然的就可以对着这个人流露出来。
白唐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认真侧耳倾听着。
“是世界之始。我见证了物质的诞生,气的来源,看到阴阳相分,以及神器是怎么来的。”
他低沉的声音像浸润在大地里,饱经风霜,却不失力量。
那是什么样的世界,白唐不知道。
总之,前十八年的日子,他如同在吃裹了蜜糖的莲子心,所有的甜抽丝剥茧完给别人以后,剩下的苦,他留在夜深人静里慢慢嚼。
而虚无。
大概就是无滋无味,如果非要拿吃的比,那就是在吃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天天如此,熬了年年岁岁,你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是尽头。
这样一想,白唐觉得自己都能一秒变成入空出尘的僧侣。
相比无欲无求,他宁可吵吵闹闹,这样更像活着一点。
那种空无一物,反而充满了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前所未有的透不过气。
“哦——所以你刚才不会是把我忘了吧?”白唐有意调解气氛,眯了眯眼,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