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长生的意义
徐徐的凉风从沈铭德脑后的湖面上吹来,连续持续了几天的雨水驱散了聚集的暑气。微风之中,夹杂着林间之物散发的馨香。若没有山弥罗,没有那些信徒,没有什么“长生”的秘法,这里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避暑圣地呀。考察之后的第二天,周腾飞估计会欣喜若狂地冲进他的办公室,添油加醋地大肆渲染这里的美景。而他自己,则在心中盘算整个施工的成本和收益……一切都是梦吧。沈铭德闭着眼睛,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做的是哪一个梦。是刚才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的美梦?还是眼前的噩梦?
手腕处的酸麻和后脑的阵痛逼迫他清醒过来。沈铭德微睁双眼,他看见远处村子方向的树林间火把摇曳。“他们来了”这一句含糊的话伴随微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却犹如一声爆雷,惊得沈铭德浑身战栗。他强打起精神,焦急地问到:“他们会把我怎么样?献祭之后来能活吗?周腾飞,周腾飞,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多‘祭品’都能活。但你不是‘祭品’,你是被山弥罗‘请’来的……山弥罗让我把你带来,不论你是否能看见湖,都可以。只要把你带来,不需要我献祭,就能赐给我‘长生’。我得走了,铭德。腾飞在等我。谢谢你……”萧静的声音带着哽咽,渐行渐远。
沈铭德强撑着肿胀,疼痛的眼皮,望着她的背影。那女人似乎一手掩嘴,一手在胡乱地擦拭泪水,就像丢了心爱娃娃的小女孩。她低头从气势汹汹向沈铭德走来的人群中穿过,没有人阻拦她。那些人带着面具,沉默不语,就像正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那个头戴金色帽盔的走在嘴前面,后面跟随着队伍松散杂乱,有很有序的信徒们。他们没有排成行或列,但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和间距向湖岸边走来。似乎每个人都一条只属于自己的前进路线,不拥挤,不插队,不偏离。
随着这群人越走越近,沈铭德同时感到“死亡”越来越真实。她从来都没有从这么近的距离感受过“死亡”。当有数人跟他谈论手腕上的“死亡印记”时,他多少感觉那是个玩笑。被戏校里的活尸追逐时,他有几分游戏感觉。被医院里的黑影追杀时,他感到几层闹剧般的可笑。并不因为沈铭德拥有超越常人的胆识,只是由于生的渴望和活的希望“护佑”他不被绝望吞噬。然而现在,他已经达到了临界点。被捆绑在梯子上,让他感到自己就像待宰的羔羊,找不到一丝希望。那些步步紧逼的信徒们时那么真实,就像牙医将一盘医疗器具摆放到他面前,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一群人围在梯子下边,对他怒目而视。那些人大概有二十,甚至三十人左右。沈铭德环视着人群。此时他才注意到,就在这圈人墙之外不远处的湖滩上躺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半裸上身,他的心脏位置好像被利器刺穿了。旁边,还有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残肢。
“是他,就是他亵渎了圣湖!就是他惹怒了大神!”
沈铭德的耳边传来苍老但洪亮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头戴怪异的金色帽盔。
“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们的父亲,兄弟,和儿子,让他们永远不能复活。”这个悲哀言语带着微颤,语气中却伴随着狂喜。
此时,人群被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搅动起来。她挤过人墙来到前排,用带有泪光的愤怒眼神瞪视沈铭德。突然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咬牙切齿的说到:“你害死了我儿子,他献祭了自己,就该得到福报,就是因为你,山弥罗大神发怒了,不愿意让他复活,我要挖出你的心给我儿子换上!”
沈铭德默默地瞧了一眼那具完整的尸体,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顿时,那些围观的人沸腾了,叫喊起来“杀了他!烧死他!活埋!凌迟!”那些残酷的词语脱口而出,他们怒骂着,高举手中的棍棒,斧头,火把高呼着,但没有一人走上前来,采取任何行动。突然,那头戴帽盔的将右手掌举向高空,喧哗顿时安静。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认识这个从外边来的人,啥都知道的山弥罗大神认识这个人。他林中逛游,他一次又一次的来找咱的神湖,他还会带着官兵来和爪牙来找神湖,他想偷走咱们长生的秘密!”
沈铭德见到一些人的表情变得惊讶,一些人更显愤怒。“但是神湖怎么能让从外边来的人找到,”那声音继续说着“外边的人都是拜邪物的,他们都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供奉着四四方方的大盒子,盒子里的声音说啥,他们就信啥,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他们是邪神的奴隶!”
众人忽然转怒为喜,轻蔑地哄笑起来。在笑声中,那声音依然未停地说到:“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大神本事。大神对他们的堕落多么悲伤。他们不知道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那位大神高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个儿活着是因为那位大人允许他们活着,他们啥都不懂!”
“不!我是来找人的!”一声怒吼脱口而出,压过了众人的讥笑声。这声怒吼仿佛用尽了沈铭德的全身力气。他像一个电池用尽的玩具,无力地看着那些突然沉默再次瞪着他的众人。
“你找的是他吗?”那头戴帽盔的用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到,并在空中挥了挥手。
顷刻间,人墙渐渐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身形硕长的男子默默走来,慢慢摘下头上的斗笠,捧在胸前。沈铭德看到的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一张在五年间经常与他对坐在办公桌前的脸,一张总是带着帅气微笑的脸,一张不满时与他针锋相对的脸。那张脸没有仰视沈铭德,而是始终平视前方。
一个略显得意的声音说到:“这个年轻人悟性很高,他能看见神湖,他相信神湖存在。山弥罗大神允许他成为咱们的家人。”
“是他们逼你的吧?”沈铭德质疑的问。
“不,是我自愿的。山弥罗复活了我,我见到了它的能力”。沉默片刻,周腾飞继续说:“我还知道了真相,创造万物的神即将归来,到那时,只有山弥罗能保护我们。”
带着帽盔的突然拦住了周腾飞的话。“外面来的人知道个啥……”他用那种教育孩子的语气严厉地说到,然后自顾自地对众人说教起来。而众人就像受到训导一般,默默低头。
人墙之中,只有一人与众不同。只见那人一点,一点地挤过人墙外围来到中层,又缓缓地向侧前方移动。那顶破旧的斗笠遮盖住了他的脸,却掩不住他的身形。那是杨广城,沈铭德迅速认出了他。这位老兵虽然退伍多年,但真是老当益壮。沈铭德激动的想着,他的体内顿时感到热血沸腾。此时,那洪亮声音的语气从说教变成了乞求:“我们将永世做您的奴仆……请山弥罗大神替我们做主……惩罚那些从外边来的……想偷走我们……”众人模仿着那带帽盔的,群声杂乱地念诵这段祷文,同时都将双臂伸向空中。那场面一时变得混乱不堪,祈祷声中还夹杂着野兽般的嘶吼,那些伸向空中的双手并不都是人类该有的模样。沈铭德再次看到了那由无数巨大蚯蚓组成的胳膊。那些蚯蚓旋转着扭成一捆在火光的照耀下扭曲地蠕动着。而在那群蚯蚓的后面,一把铁锤也升向天空,又迅速下落。沈铭德似乎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响。紧接着,那铁锤再次升起,再次落下,升起又落下。于是乎,四周血浆喷溅,周围众人开始惊慌地呼叫推挤。犹如水中的波浪,从中心激起便迅速扩散到四周。突然那梯子开始摇晃,沈铭德随着捆绑他的梯子一同仰倒入水中。他的耳边隆隆作响,但透过浅浅的水面,他仍能看见岸上火把的摇曳,惊恐逃避的人群,奋力挥舞的铁锤,拿着武器逃跑后又折返回来的村民。岸上的混乱依然持续,倒在河床上梯子的捆绑仍然牢固,挣扎无济于事,沈铭德的双眼变得模糊,肺部如同火烧一般折磨着他的全身,那些花瓣一样的触手在沈铭德余光的范围内舞动起来。
沈铭德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圆形洞穴的中央。洞穴中很明亮,但他却找不到光源。沈铭德想起身,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好像除了眼睛还在工作,他的肢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保持着仰面躺着的姿势,转动眼球四处观察。那低矮的圆形穹顶让他坚信这个洞穴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以穹顶为中心,环绕装饰着一圈一圈的立体浮雕。那是一圈一圈的浮雕非常精细立体,说不上是什么风格,也看不出雕刻于哪朝哪代。穹顶最上层的几圈浮雕完全看不懂是什么含义。直到有几个类人形和人形雕刻出现以后,浮雕的含义便逐渐清晰起来。
沈铭德看到那是一场献祭,一个被捆绑在祭坛上的人被数条触手肢解,而后又缝合。下面几圈浮雕表现的是一些动物被活着肢解,而后一些部位和器官被挑选出来缝合在另一个物体上。对雕刻毫无研究的沈铭德越往浮雕的下层看越是逐渐发现这些浮雕的含义清晰可辨。它们就像一部机器的操作手册浅显易懂。那不是什么献祭,而是一种实验或是手术。那些被精心挑选的动物,沈铭德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现代的还有远古的动物们,其中还有人类,所有动物被放置在手术台上。他们的肢体或器官被摘除,并拼接移植到另一个东西上。而那个东西,沈铭德却一直不能窥视其全貌。这些手术极度血腥,残忍。浮雕精细地刻画了那些动物在手术中的表情和行为。沈铭德仿佛听到了哀嚎与咆哮,犹如置身于地狱之中,阎罗宝殿之内一般。
这些浮雕记录了每个手术的细节,让沈铭德不忍直视下去。他别过头去,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可以转动了,但依然感觉不到四肢。当他将头转向右侧时,一个人形的轮廓吓得沈铭德几乎魂飞魄散。幸好那东西一动不动地只是注视着沈铭德。定睛观瞧,那东西是一位极为苍老且干瘪的老者,也许是一具干尸。那尸体双颊凹陷,眼窝空洞,双腿成跪姿,双臂无力地垂于两侧。他身着一件满是污垢的衬衫和宽松的裤子,倒像是现代人的打扮。蓬乱沆赃的长发和胡须黑白相间,散落一地,就像破旧的棉絮一样令人作呕。那干尸身体前倾,背后和脑后由丝线连接免于他摔倒。而那丝线延申进了干尸背后的另一个漆黑洞口中。
“醒啦?”这声音沙哑低沉,完全就是从那具干尸喉咙中生生挤出来的。
“你醒啦?”又是一句问话。这一次,沈铭德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并不像刚才那样惊恐。然而他仍然希望老天怜悯,让他再一次昏死过去。可惜他没有,他无力发问,只是静静地躺着,注视着这具干尸。
“沈铭德,我们终于见面啦。”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到这位素未平生的老者提到自己的名字,沈铭德不由得心中惶恐。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巴,在他尝试多次之后,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你?山弥罗?”
一阵犹如柴油发动机般的轰鸣声从老者的方向传来。干尸的脸上僵硬,且并无表情。或许他只是用这种声音来代替他的欢笑,或是嘲笑。紧随这阵轰鸣,这老者说到:“我,山弥罗虔诚的信徒,忠实的仆人,愚蠢追求长生的人,高仲臣,我现在就是山弥罗的一部分。”
沈铭德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感到激动了起来。就算他还不能确定此人是敌是友,就算他与高仲臣并无交情。然而一股对生存希望,以及一种“他乡遇故知”似的复杂情绪相互交融,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力气支撑着沈铭德继续问到:“我?怎么啦?我,哪……里?”
然而沈铭德听到的答案却把他又一次拖进了阿鼻地狱之中。从高仲臣含糊不清,机械式的讲诉中他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一件类似“准备室”之类的隔间里。和那些求长生者,还有那些祭品一样,在这里等待着恐怖的“手术”或是“实验”。亦或者,结束之后在这里在暂时存放。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都让沈铭德感到非常不安。他惊恐地盯着穹顶上那些恐怖的浮雕,扭动身体希望能找到术后的伤口。但让他感到更加恐惧的是,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感,甚至他自己都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它没有从你身上带走任何东西。它只是让你长生。”高仲臣似乎安慰到。
虽然一切听起来怪异又不切实际,但这个答案却让沈铭德心生喜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不仅增加了生存的希望,同时还得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
“礼物”。
“为什么山弥罗大神要赐予我长生?”沈铭德带着那种欣喜的情绪询问到。尽管他的声音应然嘶哑得恐怖,但还是掩盖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特意在“山弥罗”的后面加上“大神”二字,以表示自己的敬意。
“赐予?”突然,高仲臣有一次发出了那种犹如引擎轰鸣似的笑声,嘲笑说到:“你还真是个‘虔诚’的信徒啊。”
听了这话,沈铭德不由得心生恐惧和羞耻感。他忽然感觉,面前这个干瘪的老头儿或许不在是人,而是如同山弥罗一样像神一般的存在。
高仲臣似乎没有理会沈铭德的情绪,表情僵硬地接着说到:“健康和长寿是人们多么美好的愿望。为了达到这个愿望的人都会被驯化成像狗一样的虔诚信徒。为了表达‘虔诚’,他们会干出多少残忍的事。我见过有自残的,有杀害自己儿女的,有欺骗兄弟父母的。他们愿意牺牲一切,就为了被‘赐予’所谓的长生。然而他们就连自己被‘赐予’的是个啥都一无所知。”
老者的脸消瘦而且僵化,没有表情,语气虚弱无力。可是沈铭德却从那段话中听出了讥讽与愤怒,他并不奢望高仲臣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但或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有用的信息。然而,还不等沈铭德开口去问,高仲臣就给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山弥罗在长生者的身上产卵。”这句惊悚的话像一股山间的细流从高仲臣的口中平淡无奇地流淌而出。
就在那一瞬间,沈铭德的眼前呈现出食人蝇的有肉在皮肤下蠕动的场景,他想到了电影中恐怖的怪物从人类胸腹部钻出的景象,回忆起小说中对细小白色蛆虫成群结队地啃食大脑的描写。他感到浑身战栗,不停作呕。
“寄生虫?”沈铭德毫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个词。他不期待别人的回答,或许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联想到了方九龄的小说,还有那些“果实”,“破茧”之类的比喻。
“就是那些像蛔虫一样的东西,”高仲臣肯定地说到:“它把人骗到这里来,治愈疾病,延长寿命,然后产卵。那是细小到连最先进的显微镜都无法看到的卵,我甚至怀疑,那卵是寄生再人类灵魂上的。只有健康长寿的人才能不断地喂养这些卵。这就是人们追求的‘长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