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恢复了意识,只知道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换了人间。
唐可人死在地上人事不知,我正高举着之前被他耍的虎虎生风的那把菜刀,脑海中还存着一句“看俺剁了你”,只是这句不知为什么没能喊出来,莫名的不痛快。
而陈百年此刻正从身后圈着我的脖子,一手紧紧扣住我举刀那只手的手腕。归海半蹲半跪在我身前,死死勒住我的腰。
我被勒的喘不过气来,挣扎着去掰缠在脖子上的那条铁臂。才一动,腰上又是一紧,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挤到了一块!
归海一颗白毛脑袋乱哄哄埋在我腰间,头也不抬的乱嚷嚷:“冷静啊!真要剁了他,可就造下杀业了!”
我磨了磨牙:“放手……”
陈百年在我耳朵旁狂嗥:“别给脸不要脸!”
耳膜差点没穿孔,我眼冒金星,抻着脖子艰难的喘息:“放手…………我……要憋死了……”
“唉呀妈呀!还魂了还魂了!”
腰上脖子上同时一松,我支持不住一个腚墩摔在地上,一通猛咳。陈百年这个糙汉当即抡起熊掌在我后心处没轻没重拍的山响,直拍的我险些呕出来。
气息渐缓,我挪出嘴喘吁吁的问:“我这是怎么了?”
归海盯着我,神色古怪的左看看右看看,看的我心里直发毛,末了又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乱摆。我看的眼晕,扬手拍开他的爪子:“嘛呢!”
“刚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陈百年在我身侧地上盘腿大坐:“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想了想,脑海里确乎好像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和声音碎片。再想仔细回忆,脑仁突然一阵抽疼,我“嘶”的一声按住额角,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哎算了算了!”归海一拂手,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回:“没事吧你?有哪块不得劲没有?”
“没事!”我撑着归海肩头摇摇晃晃站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又朝可人儿那里努努嘴:“他、什么情况?”
归海和陈百年也都立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归海挠挠头:“他没事,昏了而已。”
和尚平板无波的跟了句:“你揍的。”
我愣住,我还有这能耐放倒一个暴走的王炸?
归海默了默,神色有些复杂:“其实……也不能算是你干的。”
和尚再次平板无波的补充:“你中邪了。”
“青铜壶的关系?”我一时间口干舌燥,想起可人先头那疯狂的损色,浑身上下连脚丫巴都跟着起粟,死也不能接受自己作成他那副德行。
“不是青铜壶的锅。”归海斜睖了一眼和尚:“这秃儿就不是个攒儿亮的,你听他瞎掰!你没中邪,就是……”
归海欲言又止的矫情劲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刚刚是得了精神分裂症:“说吧。”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一些:“我能接受。”
“嘛呢?不过就是上神儿了,别跟得了绝症似的!”
我霎时发了一身冷汗,这还不如中邪呢!要知道,但凡仙家落马登科必先立堂,堂口五路人马齐全、旗剑令印等手续完备方算合乎规矩,相当于有了营业执照或从业资格,才能名正言顺的给人看事把脉救苦救难。况且如果不是极特殊的情况,正经仙家是决不会没事上身磨弟马的,也不会不明不白的突然落马。而我身上除去几路没法调停的仙家,还带着四个死活送不走的死鬼,谁知道这一遭上来的是个么玩意!
嘴里一时有些发干,我楞楞磕磕的问:“报名号了没有?”
“没。”归海摇摇头:“他一下来就呜呜喳喳的,我瞅那疾恶如仇斩妖除魔的阵势,像是这一路来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出了半天神,我苦哈哈的抹了把脸,四下看了看:“壶呢?”
“别寻摸了,早镇上了。”和尚兀自坐在地上翘起大拇哥朝柜上点了点,雷劈木盒子方方正正的摆在那里,盒外打补丁似的贴满了卍字符。
一声几不可察的呜咽从墙角传来,我一拍脑门,猛的想起屋里还有俩活物,急忙踅身去探那两个活物的情形。
戴银仍瑟缩在墙角里抽抽搭搭,似乎吓的不轻,仅剩的一条胳膊死死抱住草团脑瓜。王大虫将将转醒,正捂着七零八落的肋巴骨儿瞎哼哼,一不留神又碰下来一根摇摇欲坠的肋骨,他抓着那根肋骨怔怔看了半天才反过味来,“嗷”的一声惨叫,又死了过去。
我揉着额角晃晃悠悠迈步,腿上仿佛有千斤重,强撑着走到戴银身前蹲下。戴银惊恐的直往墙角里缩,我叹了口气,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别怕。”趁她晃神儿的工夫,往她前额正中一戳,一颗血红的珠子滴溜溜从草团儿嘴里滚落。我摸出怀里的桃木筒,把珠子塞进去,又举着桃木筒向房间四角寻了一圈,“嗖”的一声,又一颗珠子从柜台底下飞出,蹿进桃木筒。
归海一手拎着一小捆骨头,一手抓着王大虫的腰椎,把快要散架的骷髅擎起来。陈百年扯着可人儿的裤腰,甩麻袋一样把他扛在肩上,䁾了归海一眼:“这人送你屋里?”
归海的脑袋晃了一圈,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
我揣起桃木筒,挪进柜台里将装着铜壶的匣子重新放进暗格。匣子放进去的一瞬,我心念一动,暗暗改了暗格的机关密码。
“都睡吧,明早我们得去花家一躺!”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我直起身子,特意睄了眼陈百年:“带上青铜壶。”
陈百年没什么表示,只嘴角似有若无的挑了那么一下,径自扛着可人进了里屋。
一宿瞪眼到天亮,我两眼干涩的坐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去柜上检视了一回,未再发现什么异样。打开暗格取出雷劈木匣子回到里间,翻来覆去的又查验了几遍,这会却是连半点煞气都感觉不到。
隔间的门“吱呀”一声弹开,归海眼底青黑,两手拢在寿衣袖子里,跟死了半截似的鬼气森森的戳在门口。
我的魂儿也是飞了,捂着心口一迭声的咆哮:“厨房里的韭菜你去攮嗓两把补补阳气行不?青天白日的,你能不能有点活人的样子?”
归海自顾自的撒摸了一圈,指了指他的肚子,好脾气的温声笑笑:“我这儿可是刺闹了一晚上,那个怼秃儿呢?出来受死!”
隔板应声掀在地上,陈百年睡眼惺忪的翻身出来坐在地上,一条腿还悬在地下室的半空中,放浪形骸的打哈欠:“怎么着,这就动身?”
归海迎头一脚踹过去,和尚不慌不忙就地一滚,当胸立掌双跏趺坐,慢悠悠的道一句阿弥陀佛:“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又道是,一把无名火,功德尽成灰……”
“都什么时候了一个个还不着四六的!”我没好气的薅住摩拳擦掌的归海:“唐可人呢?”
“昨晚折腾大了,还睡着呢。”归海斜了陈百年一眼,低头扫搭着被我薅出褶皱的寿衣。
“要保重身体啊!”陈百年意味深长的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我当即转脸骂过去:“别跟大盘鸡屎似的坐这瞎贫!麻溜带上东西,现在就走!”
归海转进隔间,把可人生拖了起来。可人迷迷瞪瞪还没怎么醒明白,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留给提溜了出来。
洗漱完毕,我们四个找了个路边摊,简单的对付了口早饭,打了个的直奔花家。
刚交七点钟的光景,我们一行站在了花家大门口。
花家所在的位置,早些时候还是镇子南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当地人管这片地界叫罗锅山。当时的花家祖太爷就是相中了罗锅山山势平缓,是实打实的贵星山,于是变卖田产包下这片山头,靠山立了宅子。花家就是由此发迹,渐渐有了名气。而众口相传的“城南仙府”也成了花家的独门名号,简称“城南府”。
天色尚早,花宅的金柱大门紧闭,秋日的晨光加重了门环冰冷的金属质感,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些后悔回来这里。
正踌躇着上前去打门,门缝忽然一开,从里面跳出来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打着薄薄的刘海,梳着娃娃头,只在头顶抿了两小撮头发,抓成两只颤巍巍的小丸子。身上穿着件向日葵花色的t恤,罩了一条又肥又大的牛仔背带灯笼裤,此刻一手捏着一把零钱,一手提着只不锈钢大奶罐,颠儿颠儿的从台阶上蹦跶下来,圆滚滚的活像一只皮球。
皮球一路蹦跶过来,只顾着把零钱塞进肚皮前的口袋里。就在她将要撞上我时,皮球的小脑瓜一扬,蓦地瞪圆了眼睛,继而马上亮出两颗小虎牙:“堂祖!”
我俯身弹了一下皮球头顶的一只小丸子:“哪儿去?”
小丫头把奶罐儿高高提起,叮呤当啷的晃了晃:“给太祖爷爷买豆腐脑去!”
“我侄孙女花湄,小名刀刀。”我稍了眼旁边那几个,又捏了捏花湄肉嘟嘟的小脸蛋,指了指那仨人:“叫叔叔。”
花湄认真严谨叫了三声叔叔,一声都没落。我啧了一声,这孩子还真是实诚,丁是丁卯是卯的。
陈百年若有所思的挠着下巴:“你是堂祖,我们是叔叔,要这么论辈分的话,我们好像有点吃亏啊……”
归海笑得像只白毛狐狸,摇着尾巴凑近花湄:“刀刀,喜不喜欢举高高?”
花湄两眼放光,却努力作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不要!刀刀又不是小孩子!”边说边慢吞吞的从我们身旁绕过,眼睛却忽闪忽闪直溜着归海。见归海笑眯眯的既没动静也没表示,花湄气哼哼的跺了跺脚,拎着奶罐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我在后面紧跟着喊:“不准跑!注意安全!”
“我当谁呢,大清早的就跟蛤蟆闹塘似的吵吵巴火。是哪个潮头把你这朵浪丢丢的浪花儿给拍回来了?”一声半嘲半讽的调笑,拖着慵懒的长音,字与字之间的发音似乎都带着那么点勾连缠绕,落在耳朵眼里那叫一个舒坦。
我们四个集体侧目,一眼就瞧见了倚在门垛子上的那个妖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