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生活在太安楼1402房。
太安楼坐落在上元胡同西部的拆迁区,是一栋老旧的写字楼。最早的时候它可不这样,那时它崭新辉煌,是上元胡同为数不多的几栋高楼,只要站在楼顶日升月落尽收眼底。可惜转眼间,更高的大厦就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于是太安楼便老了。
其实老的不单是这栋大楼,我也从曾经敏捷轻盈的瘦子长成翻个身都要喘气的胖子。小时候妈妈常跟我说,像咱们这种世代被人类圈养的宠物猫,胖是宿命。第一次听“宿命”时,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半年前吧,这一带房屋即将拆迁的消息传开了,太安楼里的人纷纷搬走,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偷偷住进来。他们又臭又脏、酒气熏天还随地撒尿,但我不讨厌他们,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的好心救济我早饿死了。不过很快我就不用考虑温饱问题了,我决心跟太安楼一同消失。
本以为可以平静地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天,不料却被人搅了局。
那天上午我正趴在1402房的窗台上思考猫生,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推开了门。他耷拉着一双没睡醒的眼睛,蓬松微卷的灰发遮住了右眼,胡子拉碴的下巴,吊儿郎当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一眼见到我后,他来了精神:“啊哈!小淘气!可算找着你了。”
“我不叫小淘气。”
他大步走过来,我飞快地闪开。
“别紧张,我可不是坏人。”他后退一步以示友好,接着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名片,“看到没?西行斋,我是店长猪八戒,你主人委托我来找你。”
“我没有主人。”我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哎,我在搞什么……”他拍了下脑袋,似乎觉得跟动物交流是很愚蠢的行为,“算了,直接上!”
他撸起衣袖,缓缓靠近,忽然直接扑上来。我虽然胖,躲避人类的捕捉还是绰绰有余。他扑空后整个下巴磕在了窗台上:“啊咧疼疼疼……”趁他蹲在地上哀号之际,我跳上他的脑袋,疯狂撕扯他的头发。他还想伸手抓我,被我狠咬一口,最后惨叫着逃出了房间。
隔着门,他贼心不死地探进半个脑袋:“这也叫性格温柔人见人爱?!现在的雇主真是太无良了……”
“喵呜!”我浑身毛发竖起,目露凶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门飞快关上,他溜了。
赶跑奇怪男人的当晚,下了一场大雨。我怏怏地伏在窗边看着雨水冲刷着上元胡同,满城灯火在雨雾中晕开,像是上帝打翻的颜料盒。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妈妈,她离开我的那天,也是倾盆大雨。
我是一只英国短毛猫,和很多同类一样,我从没见过自己的故乡。我出生于一家宠物店,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坚固的铁笼子,然后才是妈妈的脸。我有两个姐姐,他们比我早一分钟出生。小时候我们三个成天挤在妈妈柔软的怀里吃奶,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嗷嗷叫着要吃。记忆中妈妈总是侧躺着,神情疲惫而温柔,漆黑如墨的眼中是化不开的忧愁。
有一天,趁着两个姐姐睡着了,我悄声问她:“妈妈,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妈妈微笑着摇头,“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不能看到你们长大后的模样。”
“为什么?”
妈妈用湿乎乎的舌头tian我的耳朵:“因为我们是宠物猫啊,分离是宿命。很快你会有新主人,你会忘记妈妈,然后快乐地生活。就像妈妈也忘记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没骗我,不多久,两个姐姐就被人领走了。
每次有客人光临宠物店,妈妈就会唤醒我们:“孩子,快看他们的眼睛,大声叫……”两个姐姐乖乖照做,客人似乎很开心,爽快地给了店主钱,把姐姐们抱走了。可我不听话,除了妈妈我谁都不搭理,于是姐姐们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依然没人要。
终有一天,妈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孩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不能讨厌人类。”
“为什么?”
“我们是宠物猫,必须依靠人类才能活下去。”
“我不要!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妈妈的眼神暗淡下来:“那要是,妈妈死了呢?”
我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太过深奥,我从没想过妈妈会死,我甚至不清楚死是什么?只知道那意味着难以承受的分离和悲伤。
或许上帝听见了妈妈的话,决心帮她惩罚不听话的坏孩子。
第二天,我跟妈妈永远地分离了。
后来我一直忘不掉那个可怕的夜晚,窗外狂风骤雨,大树在电闪雷鸣之下脆弱得像一株杂草,一道闪电劈中了电线杆,电光火石之间,整条路的光亮都消失了。店主骂骂咧咧地走出睡房,笨手笨脚地点燃蜡烛,撑着伞跟隔壁邻居一道出门了。我害怕地缩在妈妈怀里,巨大的雷鸣把我吓坏了,不仅是我,笼子里的其他小宠物都在哭泣。
狂风卷着雨水推开了玻璃窗,桌上的蜡烛被吹倒,很快点燃了餐布,接着是窗帘。火势蔓延得很快,转眼整间屋子都烧起来。害怕的哭泣变成了凄厉的惨叫,无数同伴在笼子里被烧得血肉模糊,混乱的哀号声中我隐约听到店主在外面哭喊,可他没有进来救我们,等待我们的只有吞噬一切的大火。
一向安静温柔的妈妈忽然间变得异常凶悍,她猛烈地撞击发烫的铁笼,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毛发和皮肉的迅速烤焦,可她不曾停止。在无数次的撞击下铁笼从两米的高空坠落,一阵眩晕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铁笼打开了,妈妈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走!快走!”妈妈朝我喊。
“不,我不要离开妈妈……”
“听话,这不是分离,妈妈会在那边的世界等你。”
“可是……”
“没时间了,走啊!”妈妈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爪将我扇飞,当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时大火已彻底将它吞噬,生命的最后几秒它还在朝我温柔地笑,“走,不要回头,短暂而自由地活着吧。”
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做了听话的乖孩子。
后来我常常会梦见那一晚,大雨从头顶浇下,大火在眼前燃烧,我站在湿冷的深夜街头,脸上火辣辣地疼。
离开妈妈和宠物店后,我开始了流浪。
起初人类对我很友善,会给我吃的,并趁机摸我的头。可我没让他们得逞,总是朝他们龇牙咧嘴。慢慢地我变得又脏又臭,便不再有人类喜欢我,更多人会挥舞着木棍追赶我、拿石头扔我。
忘记流浪了多久,我因为太饿变得精神恍惚,在路过一条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碾到了后腿,剧痛几乎让我当场晕厥,我努力爬过马路缩进了昏暗的小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奄奄一息时,我看到有人在靠近,是一个微微发福的老妇人,脸上布满岁月的风霜。当她朝我伸手时,我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口咬下去,腥甜的血液涌进鼻腔,然而我没听见叫喊,另一只温厚的大手将我托起,放进怀中。那个怀抱真温暖啊,昏迷的前一秒,我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次日早晨,那个叫猪八戒的奇怪男人又找上来了。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吃一堑长一智。今天他显然有备而来,穿着一身硬邦邦的橄榄球衣,戴着铁头盔,站在门口叉腰狂笑的样子真是蠢出了历史新高。
我才不会傻到跟他硬来,纵身一跃跳到房顶的隔板层。他在下面气急败坏地大叫:“下来!快给我下来!是男人就正面决斗!”
“白痴。”我叹了口气。
他贼心不死,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拖把捣鼓着隔板,想要赶我出来。我索性钻进通风口,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起初梦里总是出现“咚咚咚”的声音,后来就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诱人的香味把我勾醒,我跳下隔板,走出房间。
猪八戒摘下了铁头盔,盘腿坐在过道上,一边吃热狗一边打电话:“太苦了,为了这事我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还有啊,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怎么说呢?作为一只猫……它实在太肥了哈哈哈!好吧,说正经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费用嘛自然也要涨一涨。”
挂掉电话,他朝我贱贱地挑了挑眉:“怎么,想吃啊?来求我呀!”
我警惕地待在原地。
“放心,现在是停战时间,我不抓你。”他伸了个懒腰,表情与其说真诚,倒不如说是幼稚。
我慢慢靠近,叼起他放在一片纸巾上的热狗拔腿就跑,他在后面叫起来:“跑什么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一股脑儿钻回通风道,才发现自己饿坏了。刚吃下一口,耳边就响起熟悉的声音:“慢点、慢点吃,别噎到了……”
我猛地回过头,除了灌进通风道的风,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