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马,是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我转头看向老马,他丝毫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正在打着瞌睡,看样子又准备进入梦乡。
我再一次望向那个戴着草帽的人,他依旧是那张陌生的脸,没有变成老马。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好笑,现在的我当真是草木皆兵。
晚上戴着草帽又怎样?这些农民双手提着麻袋没法拿帽子,上车倒出手来摘下帽子明明很正常。
我到底是怎么了?
本来就缺乏锻炼,要是精神还是这种状态,那和千里送人头没啥区别。
老马的鼾声又响起来,汽车重新发动,几个刚上来的农民也都做出睡觉的姿态,我叹了口气,稍微侧起身子对着窗外,天空中星光点点,无比静谧。
“大泽,起了,起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老马的声音在耳边晃来晃去,时远时近,我半眯着眼,感觉眼皮上像黏了一层浆糊,怎么都睁不开。
“喂!到站了,赶紧下车!”
突然出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脑子却还是放空状态,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看看手表,还不到四点半。
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感觉全身酸痛,脑袋也像灌了铅,老马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我,精神得很。
我看着他,竟然觉得有点羡慕,没心没肺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我心事重重,每到一站就醒一次,他却在旁边睡得像个死猪。
那个农民又戴上了草帽,拖着两个麻袋下了车,我俩跟在他后面。
车下的空气很新鲜,带着丝丝凉意,相比车上混合着各种汗臭味的闷热气体,简直就是天堂。
“大泽,现在咋整?”
老马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左顾右盼,我却一直盯着那个戴着草帽的人,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
“还能咋整,游戏玩过没,知道打副本前干什么不?”
老马摇头:“没玩过,副本是啥?”
我一阵蛋疼,这家伙就是个超级菜鸟,本来还想指望他开怪,结果他连怪在哪都找不着。
我叹了口气:“买装备啊,萌新。”
老马恍然大悟:“买啥?”
我仔细想了想,既然是临水的墓,恐怕得下水,潜水设备是必须的,那墓里情况诡异,不知会遇见什么妖魔鬼怪,连陈老头都着了道,那些神叨叨的东西也得备着点,设备我不敢交给老马,让他准备点驱邪除煞的总该可以。
“老马,你好歹也是学过的,你说驱鬼用什么好?”
老马想了想:“黑狗血啊。”
我点点头:“我听说古墓里进了阳气很容易起尸,对付僵尸得用黑驴蹄子和糯米,你去办置办置,你知道的比我多,看看还有什么用得上的都买回来,保命的东西不嫌多,我就在这儿等你。”
老马连应几声拿着钱走了,我直接在道牙子边坐下,翻着手机。
网络发达也有好处,整个泰兴县的卫星地图就在我眼前,我放到最大沿着长江边看了一圈,也看不出哪里像有墓的样子。
泰兴县附近有个朝阳村临近江边,是个比较小的村子,而且数那里的山最密集,我看来看去觉得那里最合适,可以住下来打听打听,不容易引人注意。
要想买装备不容易,好在有万能的网购,还不会引人注意,登山绳,工兵铲,防水手电,防水火机,潜水服,防毒面具,冷焰火,简易净水设备,统统都要最好最贵的。
卖潜水服的卖家还拼命地推荐氧气瓶,我思索再三买了两个0.45L的小瓶,只能维持五分钟左右,但有总比没有踏实。
不到一小时我就把能想到的都下了订单,地址直接写了朝阳村的招待所,我们的速度总归要比快递快。
放下手机,心里顿时空虚下来,忍不住地想要回忆从前的事情。
很快我就可悲地发现,我度过的这二十几年,竟没一件值得追忆的事,能让我刻骨铭心的只有一周前,仿佛那时候才是我人生的开始。
太阳越升越高,我扫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多了,可老马还没回来,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突然后悔,不想再跟我去了。
那本来就不是善地,老马也没义务必须陪着我,我越想越悲哀,好像他逃走就是事实,我暗暗想着,再等一小时,然后就走。
又等了有半个小时,我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老马的身影,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瞬间畅快了许多,我这才感觉到老马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你身边有很多朋友的时候,就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而当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又会无比渴望群体。
“大泽,我回来了!这个驴蹄子可等死我了!”
老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全身叮叮当当的简直要闪瞎人眼,他左手拎着几个塑料袋,右肩上扛着半根皮都没剥的驴腿和一大袋糯米,后边还跟着一条黑狗,牵引绳在他左手里,狗被他拖得没精打采的,正伸着舌头拼命哈气。
我感觉自己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老马在我面前停下,兴致勃勃地举着驴腿。
“今天真是巧正好有杀驴的,还特么正好是黑驴,你说咱俩运气多好!我问那人能不能把驴蹄子给我,他说反正没肉不能卖就答应了,不过得等他把驴肉都卖完,要不我早回来了!”
我看着那条带着黑毛的血呼啦的驴腿发晕,一个驴蹄子才多大,现在这可是半条腿!
“我们要驴蹄子就行了,你弄这么半条腿,又重又长,怎么带去墓里?!”
老马一副被浇了冷水的可怜样:“都是骨头也不怎么重啊,不用你背,我拿着当棍使,长点好,要真遇见黑毛一下就能怼它嘴里。”
我哑口无言,指着他身后的黑狗:“这狗又是咋回事?”
老马“嘿嘿”一笑:“从卖狗肉那儿买的,我本来寻思要点血就行,不过现在天这么热,等咱进去早就臭了,干脆带着它一块去,狗眼能见鬼,万一真有鬼咱俩也好跑。”
我拍着胸口,努力让自己把脏字憋回去:“那你身上挂的都是啥?”
“护身符啊,”老马把脖子上的一堆链子摘下来,“摸金符给你,弥勒佛给我,黑曜石给你,狼牙给我,观音给你,十字架给我……”
我忍无可忍,抢过他手里那堆做工粗糙的链子一股脑套在他脖子上:“给你给你都给你!”
老马一脸懵:“你不要?”
“不要!有你这个活宝,鬼才不稀罕我呢!还有这袋糯米,啊?十斤!你是去盗墓还是去野炊?!”
“么办法,人家不让拆呀,这个是挺沉的,咱拿出来点呗。”
我突然对这次冒险充满绝望,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自己去,如果老马真的死在里面,我做鬼也难心安。
我重重地吐了口气,指着那几个塑料袋:“这又是什么?”
老马感觉到我心情不好,劲头也没那么足了:“香和黄纸,还有朱砂,我师父说进门三炷香,神鬼也难当,我以前跟着师父学过符,想拿朱砂画几张。”
这听起来倒还蛮靠谱,但我对老马画符的能力深表怀疑,看看他脖子上挂的那一堆,还十字架呢,他怎么不挂一串大蒜。
老马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虽然单纯得发傻,却是真心想要帮我,从我父亲死后,我就没想过还会有愿意帮我的人了。
这样的人,我还能苛责他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拎起糯米和那几个塑料袋:“走吧,我订了下午的车票,咱先去车站边上吃点好的,等到了泰兴,就没这么舒坦了。”
老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车站离这里并不远,只是因为我们坐的小客车是黑车所以不能进去。
我俩在车站外面兜兜转转找了有十几家餐馆,没有一家愿意让我们带着驴腿和黑狗进去,最后只能买了两个煎饼果子,坐在车站门口啃,我看老马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剩了几口煎饼果子丢给黑狗,看它吃的很香,身后沂水汽车站的红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今日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沂水汽车站没有直达泰兴的汽车,我们只能先坐车去往临沂客运南站,汽车站的员工死活不让黑狗上车,我们再三保证它绝不会招惹是非,又给它买了票这才勉强让我们上去。
这次换成了老马坐在窗边,他怀里抱着黑狗,一人一狗睡得很香。
我依旧毫无睡意,这条狗的确很乖,但我们走哪里都带着它实在是太麻烦了,沂水是小地方,又都是老乡才得以通融,只怕到了临沂没这好运气。
我想的没错,我们在临沂车站外被直接拦下,告诉我们狗不能进去。
老马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最后却也不得不妥协,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被挡在玻璃门外的黑狗,一步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