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中年妇女怨魂的那地方叫“御泉名居”,在之前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同时让带着妻女去了丈母娘家拜年的老周帮我打听消息,现在已经将情况掌握得差不多。
御泉名居是一栋烂尾楼,差不多四年前就已经彻底停工了,至今顶上都还有两层还没盖。烂尾的原因,也不是现在愈发常见的资金链断裂,而是因为这栋楼,盖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次安全事故,每一次都有人死亡,自从第一次事故发生后,几乎每盖一层楼就要有一个工人坠楼身亡,事故严重超标被安全部门叫停。
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老板因为卷入一桩凶杀案和诸多涉黑案、经济案被判了刑,导致公司和楼盘都被查封,再也盖不下去。
而这件凶杀案的受害人,则是一个小工头。
那小工头是钢筋工班组的一个组长,事件起因是大楼基础地下室完工,开始往上盖的时候,跑去要他这个班组的生活费,要求结清之前三分之二的工资再继续干,公司财务以工程协议是每个月发放四分之一做为生活费,大楼完工再一次结清为由拒绝了他,只发了当月的生活费。但是这个小工头不认同,说协议里没有这么一条,当初达成的协议,就是在基础和地下室完工后结清三分之二,此后每三个月结一次,至完工全部结清,为了证明自己没错,还拿出了当初的协议。
然而面对协议,财务那边却以当初和他签订协议的人并无这个权力,且目前已经离职,所以那份协议不具备法律效应为由再次拒绝了他,说每个班组都是如此,要求重新签订协议。
明明签有协议却不认,小工头当然不干,也不愿意再签,仍然拿着当初的合同要钱。
这本来属于协议纠纷,按理说,就算再谈不拢也不应该致命。可问题就在于,小工头一边带着班组继续干活,一边拿着原来的协议要钱期间,却在一天下班,出去和朋友吃饭回出租屋的路上,遭遇了不明人士袭击,右脚被打骨折,大腿上也被砍了两刀,随身携带的包被当场抢走,里面装着一些现金,图纸,还有当初签订的那份协议。
矛盾就此激化。
警方经过调查后,很快将此事定性为了抢劫伤人案,但小工头是个性格倔强的人,他并不认可这个结果,坚信自己是因为按照协议要钱,不肯再签新的合同惹恼了上面那些人,指使人抢走合同报复他,要求警方按照这个方向彻查,然而警方没有听信这个说法,以事实已经调查清楚,凶手尚未归案,他的说法没有根据为由拒绝了他。
拿不到钱发工人工资,自己也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关键是合同还弄丢了,求助无门的小工头,只好不断往警方跑,催促抓到凶手,同时辗转于甲乙双方之间,希望能通过开发商给承建方施加压力。但实际上,开发商和承建商都是一个老板,只是表面上分属不同单位而已,而修改重签合同,其实本来也就是开发商的意思,所有负责施工的工头迫于压力,也都已经签了新合同,只剩小工头一个还没有签,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的诉求自然无人理会,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钱拿不到不说,明里暗里还受到了不少威胁,又挨过几次打,手下的工人也因此解散,走的走,去的去了别的班组。
明明自己有理还被弄成这个样子,小工头愈发不甘心,事情也弄得越来越大,索性直接跑到开发商老板那里要说法去了,俨然成为别人眼中不可理喻不识时务的疯子,工地上的人都认为他已经精神失常。
终于在一场持续了大半个晚上的大雨过后,这个小工头消停了下来,从第二天起,谁也没有看见过他来工地上闹,而他也就此失去了踪迹。
与此同时,本来是在国庆放假期间的工地,也在假期最后一天晚上,连夜冒雨开工加班,打了一晚上的混凝土。
随着人们许久没再见过小工头来工地,开始揣测他动向的时候,工地上也渐渐传开了一个,小工头在商铺三层一根柱子里的说法。由于这个说法过于玄乎瘆人,传出去也会给大楼带来负面影响,这个流言刚传开就引起了开发商的注意,向各个施工班组的负责人下达了约束下面的人,不许乱传谣言的命令,并发出了通告,同时报警抓走了最先传谣的三个人。
但是谣言已经传开,又岂是轻易就能消失,虽然工人碍于会罚款,甚至会被抓的原因,表面上不敢再乱传,可私下里却一直都有讨论,而且愈发的传神。甚至胆子大的人,干活的时候时不时还会去流传的那个区域,琢磨消失的小工头究竟在哪根柱子里。
小工头的妻子也是一个钢筋工人出身,并未因为自家男人变成了小工头就赋闲在家,一直都在御泉名居工地上,跟着男人一起在工地上干活。虽然自从自家男人受伤,班组也随之解散后不再干了,却也同样知道了那个传言,而且听到的消息还更逼真一些。
传言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妇女知道,自家男人是在下雨那晚的头一天中午,跑去房开公司找说法后失踪的,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一丁点消息,生死不明。
她相信这个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就算丈夫不在那些柱子里面,也肯定已经凶多吉少,而且和房开公司有关。于是一边照顾刚刚上高中的孩子,一边走上了调查事实真相,寻找丈夫下落为其鸣冤的道路。
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妇女,这条路走得多艰辛旁人不知道,只能从她愈发憔悴,甚至有时身上脸上还有伤,一在哪坐下就要很艰难才能重新站起来的现象来判断,一定是求助无门,充满了不顺利。但即便如此,这个妇女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在费尽千辛万苦掌握了一些信息和证据,求助警方也被拒之门外后,毅然走上了上访的道路。
但这些都没能让丈夫得以沉冤昭雪,反而因为自己到处上访,导致本来学习成绩很好的儿子被学校除了名,整日待在家里闷闷不乐,而自己也因为非法上访被当成了精神失常人员,随着孩子一起被遣返回了老家受到监视,想回趟省城都要历经艰险,和监视人员斗智斗勇才行。
压倒这个妇女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因为和儿子一起被遣返回家,闷闷不乐大半年后,忽然一天晚上喝下了一整瓶农药,等到发现送医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随着连孩子也一起失去,这个已经遭受了诸多非人对待的中年妇女,终于彻底绝望。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无理取闹的精神失常人员,不知道怎么就连已经上了高中,而且失去了父亲的儿子怎么也不理解她,在她最需要有个心灵依靠的时候做出这种傻事。更不知道,明明自己已经找到了丈夫被害,极有可能真在“柱子”的证据,为什么却仍然求助无门,谁也不肯听信于她。
她只知道自己累了,而且也恨了。
于是在又一次脱离监视人员的监控,悄悄回到省城后,她没有再去以前那些,门槛都快要被她踏破的地方,而是将自己掌握的东西印成了传单,趁没人注意钻进已经盖了十七层的大楼,来到九楼用随身带的小喇叭高声喊冤,引起人注意洒下一片白色纸花后纵身一跃,以死向人宣告她和她的家庭所遭受的冤屈。
然而不幸的是,虽然她以死引起了不小的注意,但自己和孩子及丈夫所受的屈辱,也依然并未因此得见天日,而是被开发商动用关系压了下去,很快便冷却。而她自己也被描写成了一个精神严重失常,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导致孩子在她的影响下产生太大压力厌世的形象。
那纵身一跃,便像投入湖泊的一颗石子一般,惊起一片涟漪后便沉入湖底,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幸运的是,那一跃和满地的鲜血并未被人遗忘,或者说以另一种方式被人记了起来——自从这个妇女从九楼喊冤跳下两个月不到后的晚上,一个在电梯井加班拆混凝土模板的木工不慎脚滑,从十八楼坠下,将每隔几楼都有的挡板撞翻后,落在了九楼的挡板上,当场身亡,连脑袋都摔破了半边,鲜血和脑浆糊得到处都是。
从那以后,平均大楼每往上加盖一层,工地上就会出一次安全事故,有一个人在事故丧生。起初三起的时候,人们普遍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有少数人觉得第一起事故有些蹊跷,从而联想到不久前从这一楼跳下去的女人,但并未引起多大恐慌。
直到第四起,第五起事故发生的时候,别说工人已经人心惶惶,就连管理层也从下到上开始慌了,尽管一再试图封口,工地接连出事,接连有人丧命的消息也还是传了出去,开始在社会上引起讨论。就算开发商再手眼通天,也还是受到了来自监管部门的压力,一度被下达整顿命令追责,罚款金额也成倍往上增加,前后请了不少大师来镇压,最管用一次也不过太平了两个多月时间,过后一切如常,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
当第十次事故发生,设计三十五层的大楼,也还只剩下两层就可以完工的时候,工人们终于害怕到了极点,整个工地全面停摆了下来,就算再承诺加工资,也没有一个工人敢上工了。跳楼妇女杀人复仇的消息开始不胫而走,开发商就算拼尽了全力,也无法再封住人们的嘴,同时,之前那个小工头在商铺三层一根柱子里的流言,也再次传了起来,最终合成了一个更加吓人的,这对冤死的夫妇怨魂索命,要将每一个欺辱迫害过他们的人都杀完,一切才会结束的传言。
自古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开发商老板被这些留言,和监管部门一纸彻底停工整改,全面接受审查,自己也即将面临约谈,失去人身自由的命令弄得焦头烂额时,两个小工头失踪那天晚上冒雨加班,负责其中一根柱子打振动棒,第二天双双离开工地,再也没有回来的技工也顶不住压力,在网络上公开了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切,随后走进了警察局自首。
原来那天下午,在临时得知要加班后,工头便把他们叫到项目部一间偏僻的办公室,在那里见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那人见面就给他们各自扔了一万元钱,指定他们晚上加班的时候,跟着工头去负责打一根柱子的混凝土,在上工之前,他们之前的工资会双倍结清,加完班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以后不许再回工地,也不许和任何人谈论那天晚上见到的任何东西,做事的时候也不得声张。
上来就给一沓钱,所有工资双倍结清,两个工人当即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问那根柱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如果不当面说清楚,让他们心里有个底的话,他们可万万不敢拿这么多钱,也不敢答应。
那人用刀子般的眼睛看了两人一眼,沉默了一分钟后,淡淡地告诉他们:柱子钢筋笼里面有个人,是真人不是假人,用铁丝扎在钢筋上的,所以你们干活的时候要小心,不能把铁丝弄断,更不能把人弄烂,要确保那个人一直在柱子中间,完全被混凝土包围,确保将来拆模后,无论在表面上怎么敲,都不会把人露出来。
一听不是要搞什么偷工减料,而是那根柱子里有个死人,两个工人顿时大惊失色,魂都要吓落了,哪里敢答应,当即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他们只是会干体力活的人,不敢做杀人藏尸这么吓人的事情,其中胆子更小一些的那个,更是把一万块钱放下,就想往办公室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