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东或热血颟顸,宜略曲予优容。”
王青容的面前,摆着一份戴笠译电的副本。
“还是戴局长御人有术,既主持了正义,也给李再兴留了面子!”
许纵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点上了一根烟。
四年前他站错了队,跟了不通情理的余笑蜀,才又蹉跎了这许久。如果这个王青容不离开上海,是不是自己早就当上上海区书记了?
他自然知道东是王青容的代号,这封译电说明什么?说明戴老板是站在王青容一边的,不然,为什么要李再兴来优容王青容,而不要王青容去优容李再兴?
再说,如果李再兴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直接升任上海区区长就是了,派个王青容过来做什么?
因此当王青容问他怎么看目前的局势,他便得出了结论,“王区长,李再兴为人处事太过跋扈,我看他已经失去了戴老板的信任,我自然是要长久跟着你走下去的人!”
“好,许老弟,上海工作的新局面,就要靠你和我来开创了。”
李再兴一张臭脸,以为全上海只有自己忠诚勤勉,何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许纵猛吸了几口香烟。
一个王青容,他压根不放在心上,但是王青容是戴老板派来的,此刻,他应该站在哪一队,就完全没有了悬念。
至于李再兴,跟着他,吃苦受累不讨好,还落下一身埋怨,这也罢了。现在还惹怒了戴老板。俗话说,树倒猢狲散,李再兴大厦将倾,自己工作能力再出众,有什么用?换个角度想,只要自己及时转向,不被这大厦的瓦砾埋起来,管它谁当上峰,一个上海区书记的位子,还不是自己的?
王青容现在打不开局面,热锅上蚂蚁一般,改是自己出手的时候了,不然,自己凭什么坐上上海区书记的位子呢?
“王区长,我给你提供一个绝密信息,李再兴在余笑蜀身边按了一个钉子,这个人是谁,你绝对想不到。”
许纵收了二郎腿,极认真地掐灭了香烟。
“梁欣怡?”
在上东银行外滩总部门前的王青容,脑子还回旋着许纵嘴里吐出来的这个名字。
形势不等人,他冒险来到上东银行,是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能够拉拢许纵,实在是必要的险着。许纵不仅点破了梁欣怡是军统情报人员这个秘密,而且,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消息。
军统上海区秘密电台的通信被日本人截获了,据内线消息,日军将其中有关丁默邨组织的部分直接转给了史秉南,而史秉南则发给了“特工总部”负责军统事务的一处,也就是余笑蜀组织。
这些被轻易截获的电文中,恰好有长沙特务人员发回的余秀燕失踪的消息。
王青容和余笑蜀共事过,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激怒余笑蜀。
“李再兴这件事办得太不地道!”
“你说,这件事和他有关系?”
“你想想,我们的秘密电台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为什么恰好漏了你的消息?”
许纵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毛活了一样,挑来挑去的。
王青容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妈的,借刀杀人啊!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李再兴,居然是这种人!
王青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接受戴老板的任命,踌躇满志地来接管上海区,还不到一个月,就搞得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现在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自己一个正牌军统上海区区长,究竟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无毒不丈夫,看来不反击是说不过去了!
李再兴还是同事,怎么下手是个问题。余笑蜀是职业特务,行踪不定、非常机警,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想要杀他,也不容易。
怎么办?
上东银行大厦是座灰色的英式建筑,他抬头,阳光正照在它十二层的玻璃窗上,反射着炫目的孤光。
不急,慢慢来,余笑蜀投敌后,在上海的旧有社会关系,几乎都切断了,但有一个人,是断不了的,就是把他从日本宪兵司令部带出来的梁利群,金融大亨梁成杰的儿子、上海特别市财政局专员。
有公职就有行踪,能够盯住梁利群,就能捉住余笑蜀!
但是老天爷好像就是在跟他作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梁利群这些天似乎从上海滩突然消失了。
好,不急,梁利群虽然消失了,但是她的妹妹梁欣怡还在上海,正在李再兴的安排下,和余笑蜀谈恋爱,但是梁欣怡并不知道他王青容是谁,这个富家大小姐,主要在梁公馆活动,就算偶尔外出,也是坐在福特小轿车里飞驰而过,配上精干的安保人员,控制梁欣怡,难度也很大。
不急,不急,再把梁欣怡的关系做一个梳理,这时候,一个陌生人渐渐浮出水面,卢一珊。
上海律师公会的一个普通职员,独居的年轻女性,吃路边摊的咸浆油条,走路上班、做黄包车出门,隔三差五去梁公馆,她和梁利群、余笑蜀、梁欣怡的轨迹都有交集,后面三个人为数不多的出现在公共场合,她也一定在场。
所以,是不是,这个卢一珊,才是他们关系的突破口呢?
王青容开始研究起卢一珊的行踪,工作上,她和东吴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吴俊阳偶尔来往,有传言,她律师公会的这个职位就来自吴俊阳的推荐,也是通过吴俊阳认识了梁家大少爷。卢一珊维持着单位和家,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然而最近,她经常会出现在上东银行总部,听说梁利群正在追求她?
他摘下了手套,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这是一个善于利用男人的女人。
长呢子大衣、礼帽、西裤、手杖、尖头皮鞋、金丝眼镜,门口没有梁家或者余笑蜀的车牌,等卢一珊进入大厅之后,又过了片刻,王青容才从容地走入上东银行的营业大厅。
交易大厅里人并不多,显得空旷而堂皇,抬头,是繁复的欧式水晶吊灯,朝南的落地大窗最高层镶嵌着彩色玻璃,打了蜡的木地板保养得一尘不染。
王青容缓缓环视着这座外滩著名的金融大厦,金钱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如此他就能理解余笑蜀了,在上海,能够攀上梁家的小姐,谁还会在乎落水不落水呢?
但是没有办法,好姻缘可以通向黄金屋、可也以通向断头台。他余笑蜀有没有想过,千金小姐梁欣怡凭什么喜欢一个大汉奸?余笑蜀不知道,这个给他富贵缱绻醉生梦死机会的人,正是他的命中克星吧?
这一瞬间,他又有些嫉妒起李再兴来?梁欣怡为什么对他言听计从?一个上海滩最有权势财富的家庭,为什么非要和国府情报人员扯上关系?李再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整个大厅里,都没有卢一珊的踪迹,他的目光落在棕色榉木搭成的楼梯口。顺着楼梯逐渐向上,二楼是通道围栏,三楼却有一排落地窗的房间。
初时疑惑,很快释然,以卢一珊和梁家的关系,自然不会到大厅办理普通业务。
银行的经理也发现了这个在大厅闲逛的绅士,于是过来接洽。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经理先自把王青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像个有钱的生意人模样。
“有劳,我是新会路任益纱厂的老板张富臣。这次前来,专为合作,听说贵行计划推出商务管理信托业务。”
“没错,上东实力雄厚,正是最合适的代理人。”
“好,我不久即将赴香港,正有意委托贵行作为受托人,代管公司。”
“想不到张先生消息如此灵通,上楼小叙可好?”
那经理侧身,就把王青容往楼上迎。
“敢问贵行这商务管理业务,具体是如何计价的呢?”
“我们仅仅收取管理酬金,纱厂的资产和会计都会与上东信托完全分开,这点请您务必放心,有关东家产业的管理费,都是实报实销,上东赚取的费用,只从各厂的盈余红利中提出二成半,半成充作职员奖金,二成弥补公司用度。”
“如此倒是很合理。”
王青容连连点头,二楼已到,他喊住先头引路的经理,道,“我适才在大厅看到三楼有一排玻璃房子,极是好奇,不知能不能上去走廊瞧瞧。”
那经理愣了一下,道,“三楼本来主顾是不宜参观的,不过您若只是在走廊看看,倒也无何不可。”
王青容上了三楼,发现竟别有洞天,综合科、稽核科一间间看过去,只有最后一件有些特别,没有挂门牌,旁边不远,却有一横一竖两道楼梯。
“这间屋子在拐角把边,倒是不方便。”
“方便的,这一间才好,有去金库提取验看保险箱的专用通道,离员工楼梯也不远,不需过大厅。战前,是国府要员的大户室呢!”
“厉害!厉害!”
参观已毕,两个人边说话边向下走去。
真的很厉害,不看则以,看了之后,王青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间就是梁利群的金屋藏娇之处,可以窥见大厅动向、方便警戒,又有一正一副两道楼梯和一个内部通道,方便随时撤走,如果是自己,也一定会选这样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幽会私情。
梁利群来、余笑蜀来、梁欣怡来,看起来素淡的卢一珊也来。
这一下全明白了。
可惜啊可惜,王青容在心底摇了摇头,余笑蜀,只能怪你命不好,怪你选错朋友走错路。如果你不落水,我王青容怎么会有机会来制裁你这个抗战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