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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珊,你就不要推脱了,不如就住到我们这里来吧,你不知道现在市面多乱,危险极了,连老梁都被行刺,我看大家都疯了。你就来吧,好不好?我会看好梁利群,绝对不让他毛手毛脚。”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
卢一珊开始还在仔细琢磨如何推脱梁欣怡的邀请,不料梁欣怡的话风一转,这聊天就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我还不了解你,做了决定就早些行动,不然梁大少爷回来,又要怪我自作主张。”
“好好好,怕了你,我再仔细想想。”
“其实呀,梁利群人也还不错的,就是心眼大、他喜欢你,对你就是真的好,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好啦!我的大小姐,我这里还有客人,回头再和你聊!”
卢一珊挂了电话。
“梁欣怡?”
卢一珊点了点头。
吴俊阳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房子,可比之前的好多了。”
“梁家老先生遇刺,梁利群吓坏了,说这里比较安全,梁欣怡则一个劲想要我搬到梁家去。”
卢一珊摇了摇头。
“你不考虑考虑这个建议吗?梁利群现在三天两头往你这里跑,目标太大,对你来说,的确不够安全。现在是非常时期,务必要保证资金通道的安全。”
“现在七十六号正疯狂打击上海的抗日活动,大概,可以平静一阵子?”
梁成杰遇刺已经半个多月了,一切风平浪静,不知道是余笑蜀得到情报做了工作,还是梁成杰被军统制裁事件本身证明了梁家的清白,亦或是在紧锣密鼓筹备的伪国民党六大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力,总之再也没有人提起唐开诚的陈年旧案,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
私自动用紧急联络方式是要被批评的,想了又想,卢一珊还是没有向老吴汇报自己私自联系余笑蜀这件事。
“你说得没错,目前七十六号对为了伪六届国大,已经把上海治安放在了头号位置,虽然紧急情况下,矿工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但是不必要的风险还是不要去碰,组织决定,我们也要暂时静默一段,避避风头。”
“七十六号和重庆打得难解难分,和我们又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了,国共合作抗日,既要斗争,也要合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立场还是要站稳。”
“好的,吴老师,我明白了!杯子给我,我给你添水。”
吴俊阳递过手里的杯子,道,“一珊,这次来,我是要告诉你,我要暂时离开这条线了,从今天开始,和矿工之间的联络由你直接负责,同时,很快会有新的同志来代替我领导你,以后,你的汇报对象就不是我了。”
“代号?”
“不变,一个新的‘银匠’。而且这个人呀,和笑蜀很熟,在南京的时候就有过工作上的交集。”
“那我真放心了!”
梁欣怡心中的大石落下,既然新上级来到之前,和余笑蜀的联络变成了正式的工作内容,那之前的冒险联系就更不必提了。
“吴老师,你暴露了,是要去根据地吗?”
“我暴露?”吴俊阳笑了起来,“你吴老师这小心谨慎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只要我们事事遵照工作程序,就绝对不会暴露!”
吴俊阳抿了一口新茶,道,“我还在上海,新的工作利用了你的社会关系,所以我们可能还会有联系,只是两条工作线不会再交叉了。”
“我的社会关系?”卢一珊有些疑惑。
“不错,现在汪精卫已经秘密来到上海,并且四处会见日伪要人、筹划组织伪中央政府,并准备召开伪国民党六届全会。这次会议对日伪来说非常重要,既是为了让伪政权在法理上名正言顺,也是为汪记中央政府延揽人才。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打入日伪高层的绝好机会!”
“目前伪政权不得人心,很多国民党要员都在观望,而它又必须是个全国性的代表大会,因此,各地,尤其是还被重庆政府控制的地区,代表名额有大量的空余。华中局决定,利用这个地区代表不均衡的条件,派一批同志,借助地方国大代表身份参会,并打进汪政权的核心。要求参加人员,要有一定的社会声望和履历,我负责其中的统筹工作。也可以说,银匠计划为我们的情报工作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现在,我们的工作范围拓展了范围,也更加扎实了。”
“吴老师,你是说,我们的情报工作,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卢一珊喜形于色。
“那是当然,社会部为此特别通电嘉奖了江苏省委,也包括你我。而且,我离开后,接替我工作的同志,会由严先生直接派过来。”
“太好了!”
“你知道,梁利群在周佛海来到上海之前,是负责国大代表联络和资格审核的负责人,我们的这次行动,他也确实帮了不少忙。”
“你去找他帮忙?”
卢一珊立即警惕起来。
“我的身份还是大学教授嘛,我的代表资格,也是要他审核的,见面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他听说我还有一两位朋友对和平运动感兴趣,自然肯帮忙。这样穿针引线,一次推进一点点,通过不同的关系逐渐渗透,效果很好。你放心,我做得很小心,并没有拉帮结群的痕迹,就算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也不会牵连到他。因为梁利群知道我们有师生关系,因此虽然将来在工作上没有了接触,但是生活上,我们这个关系还要保持。”
“我的意思是,他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还说不好呀。”
听到吴俊阳利用梁利群去执行任务,卢一珊心里一凉,竟觉得十分不舒服,梁利群对自己爱护体贴有求必应,吴俊阳这个“老师”的要求肯定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这是不是在利用他对自己感情?卢一珊心里深藏着的愧疚浮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这种念头对一个在敌后从事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来说并不合适,但是她还是为梁利群的安危担忧,并且第一次有了悔不当初的想法。
难道自己真的这样重视这个七情上面的富家公子吗?
和余笑蜀一起风刀霜剑枪口余生的时候,卢一珊也并没有过今天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和余笑蜀都有着一致的目标和信仰吧。
吴俊阳并不知道卢一珊复杂的心思。
“我看没有问题,梁利群这个人,还是诚恳的,他落水,也是由于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把个人性命和家族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倒不是说他有多么罪大恶极。”
“这个人还是可以挽救的,将来有机会,也许你可以劝劝他,最好能够做多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工作,并注意安全。换一个角度,如果他因为现在的汉奸举动被重庆制裁,对我们的情报工作,也是一种损失。”
吴俊阳想了想,又道,“一珊,不是我多嘴,虽然你现在和梁利群走得近,但是你自己还是要把握好尺度,感情这种事情,很难说,万一陷了进去,痛苦的,是自己。”
“哪有的事,我和他的交往,不过是工作需要罢了。”
卢一珊矢口否认。
“嗯嗯,是这个意思,这样好,这样好。从民国十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人变节了,但是,有更多的同志还在为了美好的明天而奋斗,真希望我们能够相互信任、相互支持,共同赢来抗战胜利的那一天,赢来一个全新的中国!”
吴俊阳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他是卢一珊父亲的小弟兄、忘年交,曾经一同在上海大学任教,转到东吴大学法学院任教期间,吴俊阳又遇到了卢一珊,昔日老友的女儿成了他的特意门生。卢一珊思想进步,靠近革命,也是他全心培养,体贴爱护下成长起来的革命同志。
如今这些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中间有太多的故事浮现在脑海,包括老吴同志总是不合时宜的那条鱼。
只是吴俊阳可能至今还不知道,卢一珊义无反顾,加入中共、投身革命,却和他这个老师关系不大。卢一珊的选择,恰恰来自她的父亲卢冬纯。
民国十六年四月,卢一珊十三岁,正要进入培信女中学习,上海滩却爆发了一场血雨腥风,蒋介石进行了“清党”运动,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中,常常为工人和进步人士打官司、做代理的卢冬纯大律师失踪了。
卢一珊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直到第二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她第一次见到了二十二岁的严先生,和十九岁的黄埔青年余笑蜀。他们站在弄堂口,严先生蓝布长衫、温和儒雅,而余笑蜀则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太阳从他们的身后照过来,晃花了卢一珊的眼睛,那个微风拂过的亮白午后,就此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严先生笑容可掬,余笑蜀多少有些腼腆。
他们对母亲说,是专程来探望一同工作过的老友。
“卢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好同志、好伙伴,如今,卢太太和一珊也就是我们的家人。”
严先生语气诚恳,两人留下了礼物和现金,稍作盘桓,又匆匆而去。
此后的每一年,严先生只要经过上海,都会来卢家稍作停留,就算长久无法前来,严先生也会通过某种方式,汇来现款,帮助陷入困顿的卢家不至颠沛流离。几年后,严先生渐渐来得少了,那个腼腆青年就会代替他,登门拜访,嘘寒问暖。
很多年之后,卢一珊才知道,那年的四月,父亲夜里被电话惊起,披上外衣就走出家门,就是应严先生的紧急求助,赶赴上海警备司令部,为了被捕杀的共产党员仗义执言,也因此被秘密逮捕一去不返。
在卢一珊艰难的少女时代,他们是平淡生活背面隐约闪烁的影子,她多想真实地触摸到他们。
这么多年来,严先生一直在关注着她、指导着她,甚至在私人事务上,一直和卢一珊保持着联系,当初,为了让卢一珊接受更好的的教育,是严先生帮助她进入贵族中学培信女中,她也因此成为了梁欣怡的同学。在若干年后,这个无心插柳的举动,却成为了今日卢一珊情报工作的基础。
老吴是个一心一意的实在人,他对这一切全不知情,他只是曾和父亲短暂共事的年轻友人罢了,但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真心实意地帮助着卢一珊。
他这短短几句话,让卢一珊红了眼眶。
“吴老师,我明白的,你也好好保重。”
老吴笑了,“你这个丫头,我还没离开上海呢!”
卢一珊站在窗口,看着吴俊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