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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栗子,我可不稀罕!一珊姐,我去送送他们,马上就回来啊!”
梁欣怡把挽着余笑蜀的手臂,握得更紧了。
余笑蜀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到梁欣怡挽着自己往外走的时候,卢一珊的表情似乎也很尴尬,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秋天已有凉意,梁欣怡整个身子靠过来,余笑蜀整只胳膊都暖了起来。
石忠义当然不会搭他的便车,上了车好一会,抬起手来,袖子上还有梁欣怡身上淡淡的香气。
想到梁欣怡小鸟依人的模样,余笑蜀不由得摇了摇头。慢慢地,刚才的其它的细节才慢慢浮现,梁利群应该是认识石忠义的,为什么看到石忠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一个连中产都说不上的文人,照理说对华懋饭店的昂贵西餐应该下了血本,但从石忠义脸上,倒是根本不见梁欣怡担心的那些纠结。
多年的情报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石忠义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极其敏感的梁家、进入梁欣怡的生活,他是真的喜欢梁欣怡,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余笑蜀还在车上对刚才的会面胡思乱想,全然没有想到,真正的**烦正在眼前等着他。
忆定盘路路口有一家犹太侨民开的罗萨那咖啡馆,此刻,黄武宁正和一个衣冠楚楚,带着白金框眼睛的男人在等着他。
“笑蜀?真的是你?”
余笑蜀刚一进门,远处角落里就有人招手,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他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人,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先环顾了一下罗萨那餐厅的几个可能的出口。
整条忆定盘路都在特工总部的控制范围内,出了任何问题,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支援,黄武宁选定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应该是为了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躲开其他人的耳目。
行动组的车子,大概五分钟就可以赶到这里,可是车子再快,总快不过子弹。
如果真的被算计了,此刻夺路而逃应该也晚了。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下心神,只要黄武宁没有背叛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极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略带僵硬的笑容。
“坐呀!是不是太累?怎么脸色不太好?”
对方放低了眼镜,从镜片上方来看自己。
“你老兄怎么找到这里,这可是日本人的控制区!”
余笑蜀坐定,压低了声音。
“你说的,是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控制区吧?”
对方舒服地倚靠在椅子上,盯着余笑蜀。
余笑蜀看了黄武宁一眼,黄武宁起身离开,换去门口的位子观察。
“这里说话要小心。”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何况,我又不是鬼!到是你,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追悼会都开了,谁成想你还好好地活在上海,”他把余笑蜀上下打量了一番,续道,“活得还蛮不错!”
“来一根?”
对方掏出一盒十只装的香烟,自己抽出一根,把香烟推到了余笑蜀面前。
余笑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青容兄,你这是何必呢。”
这香烟余笑蜀再熟悉没有,几年前特务处上海区买过好几大箱,还是他余笑蜀率先募的款。
这不是一包普通的香烟,在民国二十年、二十一年,它曾经曾经轰动整个上海滩。香烟壳上印着的人像,是时任黑龙江省政府代理主席、东北边防军驻黑龙江副司令长官马占山,九一八事变之后,马占山带领黑龙江军民,冒着日军的炮火,对入侵黑龙江的日寇进行了殊死抵抗,一时间成为全国抗日救亡的英雄人物,就连上海的烟草公司,也将其印上烟盒,推出“马占山将军香烟”,一时轰动,风行了整个上海滩。
面前这个人,也不是个普通人,他确实是余笑蜀的故旧,原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的书记王青容,民国二十四年之前,他和余笑蜀同在特务处上海区服务。
余笑蜀还记得,当年马占山香烟风靡之时,普通市民、贩夫走卒、工人苦力,人人都要来一包,以示爱国。因为广告上号称每箱均有慰劳金国币十元,虽然大家手头都不甚宽裕,但为了支援黑龙江抗战,特务处也集资买了好几大箱。
众人吸烟骂娘,兴奋劲还没过去,王青容却在一旁说怪话,说福昌烟公司太会做生意,小小的金字塔香烟改个牌子,生生卖出两倍的价钱,搞出这样一个创意来发财。后来所谓的“马占山将军代表”在福昌烟公司制造厂的“血战经过报告会”他也没去参加。
事情后来果然有反转,“抗日英雄马占山”不久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落水投敌,开发这种香烟的福昌烟公司也因之臭名昭著。这马占山香烟就再也没人提起。
想不到五六年后,昔日的抗战同僚竟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拿出一包不知哪里得来的老烟,问他吸不吸。
余笑蜀愣了一刻,还是从纸包中抽出一颗来,王青容打着一根火柴,替他点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一股霉味冲进了他的肺里。
他知道,王青容是在问他,昔日的抗日先锋余笑蜀,如今,是不是已经投敌落水,成了下一个马占山。
“真他娘的难抽,”王青容吸了一口,就摁灭了烟头。
“你还真抽得下去,”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余笑蜀,带一点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笑蜀,你知不知道,李再兴的报告已经打到局里了,指名道姓,说你已经落水,成了汉奸。”
也许是被香烟呛住了嗓子眼,余笑蜀在烟雾缭绕中好一通咳嗽。
“妈的李再兴倚老卖老,趁着咱们这些上海区的老人不在,做了几个大案子,现在顶瞧不上我,还去戴局长面前要官,自荐做上海区区长。”
他看着余笑蜀,“他说你落水了,我是不信的,我还记得当年大家一起打天下。黄浦江畔,外国军舰来来往往,你余笑蜀说,别看现在如今列强纷争、鱼龙混杂,但最后上海滩的主人,必定是中国人。我问你何以如此肯定,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忘了,我帮你回忆,你说,自古成败系于人心,孟夫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正气浩然,自然可以无所畏惧。中国必胜的道理就在这里,浩然正气!”
“嗯,”余笑蜀哼了一声。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都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激动得很呢。”
王青容把桌上的纸烟细心收起来,放回口袋。
“不多说废话了,这次戴老板派我回上海,就是要我做上海区区长,担负起军统上海区的锄奸大任,而我来了上海,李再兴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我除掉你。我回了他一句,我和笑蜀是过命的交情,他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吗!什么他妈落水,我就要去亲眼见见余笑蜀是怎么落水的。”
他用手比了一个手枪的姿势,遥遥顶住余笑蜀的脑门,又慢慢回转过来,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啪!”
王青容抬手,“如果你落水了,你现在就打死我,或者把我交到史秉南手里去!”
余笑蜀虽然半天没说话,但是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他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被昔日同僚指着鼻子骂汉奸,还无言以对。
那一只发了霉的“抗日英雄烟”已经被他吸得只剩下了烟屁股。
“你知道史秉南?”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涩住了,声音都变了。
“当然,这个史秉南,现在名声大得很,戴老板这次把我派过来,就是为了他。大家都说,史秉南手下两员大将,一个是中统的李沪生,一个是军统的余笑蜀。我这次来,就是来探探,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余笑蜀苦笑,王青容竟然就这么直接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动目标,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过不了良心这一关,不会把他怎么样。
当年上海区的同僚中,这个王青容就以心机深沉闻名,但当时他余笑蜀不嫖不赌不抽不拿,兢兢业业工作,堪称党国军人楷模,心中浩然之气充沛,也不是好惹的,因此王青容对他一直都客气。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落得一个落水汉奸的身份,在王青容面前,竟不自觉地真就矮了一截。
“笑蜀,你既然已经在给日本人做事,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王青容口气一变,“但是我始终相信,你的心里,还是当年那个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好兄弟,这样,你只要帮我杀了史秉南,弃暗投明、反正自新,你还是我上海区的副区长!”
杀掉史秉南?和重庆建立联系,结束这种尴尬的身份和不人不鬼的日子,继续为国府服务?
余笑蜀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不是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吗?
不过,什么是弃暗投明,老子根本没有暗过好吗!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对他讲。
余笑蜀定了定心神,道,“青容兄,如今的局面,和我们在上海那时不一样了,最近日军连下广州、武汉、进逼长沙,已经占据了我中华半壁江山,国府在正面战场,不说是不堪一击,也是连尝败绩。这种情况下,抗战胜利不是一时半会能实现的,只靠暗杀、恐怖,动摇不了日本人的根基,特别是现在,上海完全为日本人控制,就连欧美的租界当局都要妥协,如今的行动,我以为还是要克制。”他想了想,又道,“史秉南这个人不容易对付,还是避免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比较好。”
王青容笑了起来,“笑话,从八一三到现在,日本人在情报上有了一些进展,但是可有撼动我军统上海区的半根汗毛?不错,中统出了一个李沪生,导致上海组织几乎全军覆没,那又能说明什么,徐恩曾用人无度,中统上海区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只要内部没有叛徒,我们的组织在上海,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稳稳当当!”
他顿了顿,“我今天敢来这里和你见面,也不是我鲁莽,你余笑蜀已经进了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高官厚禄。你一个上海警备司令部高级督察、特务处上海区副区长,我方在上海的情报渠道哪个你不知道?居然到今天毫发无损,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是投敌没落水,说明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青容说得成竹在胸,余笑蜀却听得一身冷汗。
不错,史秉南用他,就是因为他是军统的“局内人”,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在他主持下,除了部分主动投靠的散逸人员,实际上,他这个第一处对上海军统区的行为基本上是不闻不问的,导致军统特务不仅横行上海滩,还做了一系列的反日大案。
那么史秉南究竟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如果他真的仅仅是被俘的军统少校情报员余笑蜀,他一定会借机摘了这个汉奸的帽子,跑回重庆。
不过,他还是共产党员余笑蜀,他走了,日益庞大,发展迅速的“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在严谨细密的史秉南的领导下,还能再出现一个他这样的“深喉”吗?
人总是要死的,或早或晚!做战士死和做汉奸死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抗战胜利不就好了?
“你也不用急,慢慢想,”王青容已经完全站在了道德高位,胸有成竹,语气也轻佻了起来,“反正立功,争取宽大,是你的出路。你我都知道,不管眼下局势如何,抗战终究是要胜利的。我是为了你好,兄弟,等到局势反转的时候,你恐怕连回头的路都没有了。”
“青容兄,我如果想要为国府尽一份心,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这就对了。”王青容点头,“你不是有个东南贸易公司吗?眼下,我需要一条交通线。”
“交通线?”
“不错,上海和大后方物资交换现在极为困难,你知道,没有经济,一切战事都无从谈起,紧俏的战备物资已经翻了十数倍,一点贸易交换,不但可以支援后方的抗战事业,你也可以捞到不少实惠。”
王青容诡秘一笑,“最重要的,只要你负责这一条线在日占区的安全,就是在为民族的抗战事业做贡献,你的身份,就算重新登记在册了。”
王青容这番话一说,余笑蜀终于明白了王青容的心思,在见面前,他已经确凿无疑地把自己划入了投敌的汉奸队伍,而以王青容对自己的了解,知道爱国者余笑蜀一定会为此反复纠结,因此是带着压倒性的道德优越感来和自己见面,希望利用自己现在的资源,配合他王青容倒卖战备物资,来交换一个军统潜伏人员的身份。
利用人心的弱点,征服一个桀骜不驯的老同事,一定很有快感吧。
从他滔滔不绝的谈话中,从他费尽心机地香烟道具,再到层层深入的话术,王青容在进行的,是一场心理战。
诚然,他这样做有着极大的风险,哪怕他的“渠道”计划全盘落空,只要他今天能够活着从这里脱身,就算余笑蜀没能“迷途知返”,他王青容深入虎穴面斥汉奸的故事,将永远成为他炫耀的资本。
余笑蜀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幸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误入歧途”,他当然也更不愿意为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的王青容所支配。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眼前这个人,这一瞬间,大汉奸史秉南倒显得更亲切些。
“戴老板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你答应了,我会为你搞定那个不识趣的李再兴。让他以后不再碰你。”
王青容靠在椅背上,掏出一根上好的雪茄,点了起来。
余笑蜀缓缓点了点头。
“对了,笑蜀,还有一个任务,你得给我提供一张史秉南的照片。这个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李再兴的手下都是一群窝囊废,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饿了吧,来点些点心。”余笑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
王青容渐渐坐直了身子,这种反应不太像他熟悉的那个余笑蜀,他的心里没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