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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处长,李处长,不是汪先生要和我谈话吗?这是谁要做寿呀?”
“诶,怎么还有外国兵?他们怎么会到这边来警戒呀?”
原国民党上海市委员,现在的汪记国大代表丁国强被疾驰的小轿车甩得四处摇晃,他一大早就被七十六号派人从沧州饭店拖了出来,塞进了这辆汽车。
李沪生也不说话,指挥着司机一路猛开,从开纳路转进极司非而路口,看到七十六号大门外新搭起来的“寿”字大牌楼,丁国强满脑子的问号都升了起来。
“丁代表,稍安勿躁,进去就知道了。”
大雨倾盆,进了七十六号的院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阴沉的天气中,大礼堂却灯火通明,扩音器偶尔嗡嗡作响,隐隐地传出一口浓重的广东口音。
“李处长,啊,不,李公子,我早上出来得急,能不能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行,上峰有规定,到场代表领了材料,请立即入场就坐,一律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丁国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大雨落下,也没人送个伞,雨水打花了他的眼镜,隐隐约约地,他发现余笑蜀正在游廊上,忙跑了过去。叫道,“笑蜀!余笑蜀!”
“丁先生,你过来了?”
丁国强是余笑蜀以前在上海工作时的旧相识。
“能不能告诉我,大清早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这是做什么呀?”
“您忘了?今天要召开第六届国大呀!”
“什么,今天开会?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丁国强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在他的皮鞋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可能是会务人员工作不周,通知的时候给遗漏了,快进场吧,汪先生正在致辞呢。”
“好好,迟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丁国强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匆匆走进大厅。
余笑蜀低头点上一根烟。老丁是个书呆子,滞留上海没有走,上了周佛海的争取人员名单,莫名其妙成了就成了国大代表。这种会议,有七十六号保驾护航,表决任何决议的时候,自然全票通过,迟到了又有什么关系?
“外面有人对我们造谣污蔑,说我们是日本的傀儡,请大家看看,我们今天会场里,有没有日本人!”
礼堂内,汪精卫的声音隐隐传来。
李再兴胸前也挂着一个代表证,和余笑蜀相视苦笑。
他们再清楚不过,三百多位“国大代表”中,到场的二百多位,没有一个人知道今天就要召开“代表大会”,都是被七十六号提前锁定位置,在两天内“突然袭击”拉过来的。就是为了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安全召开这场“正法统”的重要会议。
“笑蜀,听说就要高升了,恭喜呀!”
“哎,不要开我的玩笑!”
“怎么是玩笑?六届一中全会早就定好,提名你做副主任了。”
“这可不能乱说,两位主任,哪个是好惹的?再兴兄,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怎么会是胡说,现在都传开了,新政府里,丁主任做社会部长,中央的特务委员会,周先生做主任,丁主任做副主任,史主任做秘书长,你、我,李沪生都是委员。组织正式更名特工总部,丁、史两位还是原职,增补你做一个副主任。”
还能说什么呢?对李再兴的“祝贺”,余笑蜀只能尴尬地假笑了两声。
“不进去听听?”
“汪先生的讲话,是重要的,但是他一口广东国语,听着别扭。”
余笑蜀心烦意乱,随便找了个借口。
“嫌弃广东话,忘本!你不是也正牌黄埔出身?”
两个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会议厅的门忽然打开,原来到了茶歇时间,大会告一段落,代表们正三三两两地出来透气。
“余笑蜀,上海金融界代表、大会秘书?”
有人大声地念出了余笑蜀的代表证。
余笑蜀一愣,眼前这个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是那个陆经生吗?前些日子申报馆里,正是被痛殴的对象。
“你不要走,跟我去见汪先生!七十六号的特务居然也成了国大代表了!这开的是什么代表大会!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不羞耻吗!”
陆经生身体底子不错,腿上中了一枪,没过多少天,已然神完气足。他揪住余笑蜀的脖领子就不撒手,余笑蜀连挣了两次都没挣开。
“助纣为虐,做日本人的走狗,光天化日,打砸新闻机构,这样的汉奸,怎么有资格充当国大代表!”
陆经生高叫起来。
这一场大会,绑票似的把人们劫到会场,气氛沉闷极了,这些国大代表们都想找点事情做,这边吵闹,聚拢的人就越来越多,李再兴和众人上前,想把余笑蜀扯出来,结果陆经生死活不放手,几个人就当场纠缠在了一起。
“我说今天大伙被莫名其妙地绑了来,原来是你们七十六号做的,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杀人绑票,就是你们的本行!”
陆经生情绪激动,连声高喊。
“住手!你以为你是谁!余笑蜀是不是汉奸,自有历史来定论,找汪先生评理。你是那颗葱?你以为汪先生会为了你在这里无理取闹,就来跟你扯皮吗?!”
史秉南走了过来。
“余笑蜀是不是汉奸我不知道,但是他是淞沪会战的抗日英雄!是被日本宪兵司令部关押了近一年的南京卫戍军人!也是军统局里面最早追随汪先生搞和平运动的人!他在出生入死负伤流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你是谁!连国大代表都不是,怎么信口雌黄?!我偏要汪先生来评这个理!”
申报惨案,陆经生一肚子火,好不容揪住罪魁祸首,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我是谁?诸位不必知道,只要知道,今天会场的安保警卫,都是我来安排的,你在这里蓄意生事,万一和我的属下造成什么误会,我也很怕自己调停不及,酿成冲突。到时候,大会还开不开?汪先生的安全怎么保证?!这个责任你付得起吗?”
史秉南一番话软中带硬,招招手,许仕明已经带着几个特务跑了过来。
陆经生认识余笑蜀,更认得许仕明,当日这个凶神杀人砸馆,大刺刺坐在案发现场,等着巡捕房来抓捕,真是嚣张极了,想不到今天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大会的安保人员。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得冷哼了一声,松开了余笑蜀。
“陆先生,我们讲话要负责任,不要张口就来,申报馆的事件我深表遗憾,但是和平运动却不容诋毁!我在这里诚挚建议,贵报对自己的血口喷人,也要自查自省!早日回到我们团结的阵营中来。”
余笑蜀拉直被陆经生扯歪的衣领,心中也是怒火升腾,史秉南当众维护自己,自己当然也要及时进入角色。既然已经做了,就要横到底。
果然,明眼人都察觉到余笑蜀话里的威胁意味,大家都纷纷充当起和事佬,一连上来好几个人劝架,簇拥着陆经生走回了会场。
“做什么、做什么!”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喝声。
李再兴撇了撇嘴,这边的风波刚刚平定,另一处又出了事情。
手下的小特务跑来汇报,“处长,你快过去看看,梁先生和李处长吵起来了。”
梁利群?
余笑蜀打眼看去,雨幕中果然有两个模糊的影子。
史秉南厌倦地挥挥手,“你去看看吧,怎么到处都有这个李沪生。”
余笑蜀走过去,会议已经开始,梁利群却像一只斗鸡一样,拉住李沪生不放。
“你要是再不给我个说法,我就要去跟丁默邨要人、跟周先生要人,跟汪先生要人!”
“利群,不要激动,里面正在开会,惊扰了会场就不好了。”
余笑蜀一把拉住梁利群,转头又看向李沪生,道,“李处长,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上海市教育界的国大代表吴俊阳教授失踪了!昨天,就是他带人从家里捉走了他,结果今天开会,我找遍了会场,也没有找到人。”
余笑蜀心下一紧,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梁大公子,这个吴俊阳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与会二百多位代表,怎么你这个不问,那个不问,单单问起他?”
“什么关系?工作关系!我警告你,吴先生在上海教育界是极有地位的,他如有有什么三长两短,舆论对和平运动的影响,会非常不利!”
李沪生笑了,“舆论影响?那你要去请余处长帮忙了,最近,他可是新闻界的大红人。”
余笑蜀冷了脸,道,“李处长,说话要注意分寸。”
“对你的把兄弟不敬,你看不过了?”
李沪生的手按在梁利群的胸口,“吴俊阳,一个披着名教授外衣的赤化分子,什么地位影响!那是流毒甚广!你这么关心他,是不是也被赤化了!”
梁利群一愣,“赤化分子?你有什么证据!”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有证据也无需提交给你,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李沪生冷冷地说,还特意看了余笑蜀一眼。
余笑蜀脸色铁青,站在雨里,心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越来越沉。
既然吴俊阳暴露了,那卢一珊还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