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的时候,柯顿、兰茜、肖恩和陆华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战战兢兢地接着往下看——
(74页)马尔斯听到我这样问,从他的神思中走了出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裴特,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我点头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你在梦中所见的那些事情究竟是发生在现今还是未来世界的呢?”
马尔斯说:“拉裴特,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具体地告诉你。有一些事情可不像传授别人骑马的技巧那样容易表达。我在睡梦中预见未来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十分奇特、虚幻、不可思议的现象,我自己都不明白是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告诉你——因为我毕竟有这么多年的经历,虽说还没到能随心所欲地想预见什么就预见什么的地步,但是也逐渐摸索出了这种‘梦境预言’的规律。简单地说吧,我现在每做一个梦,都能清楚地在梦中感知到——这是发生在哪一年、哪一个地方的事。而且在我睡醒之后,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内容,以便及时将它记录下来。另外,再告诉你一件奇特的事吧——似乎我睡觉的具体时间与梦境预言的年份有着很大的关系。”
“啊,这真是太奇妙了!”我惊叹道。
马尔斯?巴特有几分洋洋得意地说:“知道吗,这一点是连诺查丹玛斯都无法做到的——他跟我说过,他也能预测到未来世界会发生的种种灾难,但他很多时候却无法得知事件发生的具体年月日,而只能推算出一个模糊的时间段。我想,其中的原因大概是——诺查丹玛斯什么事都能预知,而我却只能预知‘灾难’这一种事,所以才能在这方面做到比他更精准和正确。实际上,我在和他的谈话中,已经发现他对于未来某些重大灾难做出了一些错误的预言——起码是时间上的错误——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
我更加好奇了,问道:“马尔斯,你能告诉我吗?几百年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而未来的世界会发生些什么样的大事呢?”
马尔斯?巴特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他眼睛直视着前方,仿佛目光能穿越时光,直接看到未来。他说:“拉裴特,我很难用简单的语言跟你形容未来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为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只知道,未来的人几乎都不骑马和坐马车了,他们乘坐一种装着轮子的铁盒子,那种东西不用马来拉车也能开动,并且能快速地奔向远方……未来的建筑也很奇怪,人们几乎都住在高塔之中。啊,对了,我还在未来世界中看到一种巨大的、铁皮做成的蛇,它好像只能沿着两条铁棍爬行。人们不但不怕这种巨蛇,还竞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
我极有兴趣地听这马尔斯?巴特跟我介绍未来的世界,仿佛置身于奇妙的童话故事之中。虽然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我却对他所描述的世界充满向往。这天下午,我们在花园中谈论了足足四个小时。我得承认,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下午。
(77页)马尔斯两个月以来都没有到我家来做过客。我本以为是他在皇宫中事务太过繁忙了,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出一种相当恐慌的感觉,就像他闯了某种大祸一般。
那天家中只有我一个人。马尔斯进门之后,连坐下都来不及,便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拉裴特,这一天终于来了……其实我早就算到了的,但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仍然……十分惶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来找你谈谈。”
从我认识马尔斯?巴特这个人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这使我意识到肯定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我首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并请马尔斯坐下,再给他倒了杯咖啡后,才问道:“出什么事了,马尔斯?别紧张,慢慢说。”
马尔斯神情惊惶地说:“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讲过那些事吗?那天我告诉你,我看到了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件事……而这件事,现在我已经准确地知道它就会在明天发生!”
我的脑子在一瞬间跳出无数个关于各种可怕灾难的幻想,使得我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马尔斯?”
他凝视着我说:“国王准备明天召见诺查丹玛斯进宫。”
显然我的想象力不足以让我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问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马尔斯?”
“噢……”他痛苦地摇着头说,“国王会亲自和诺查丹玛斯谈话。而且,他将会问诺查丹玛斯一个十分愚蠢而敏感的问题。要命的是,诺查丹玛斯的回答更加愚蠢!他居然……将实话告诉了国王!国王会被吓傻的——可问题是,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害了我!”
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完全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问道:“马尔斯,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国王会问诺查丹玛斯什么问题?”
马尔斯?巴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连连摆着头道:“不,不行,这个我绝对不能说,这件事关系到国王的……拉裴特,相信我,我不告诉你这件事不但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这个秘密的话,弄不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我吓坏了,我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便赶紧说:“那就算了吧,马尔斯,别把这件事说出来!”
马尔斯吐出一口气,说:“当然,我会为你考虑的,我不会把这件事的具体内容说出来,你放心好了。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帮我参谋,明天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说,国王问了诺查丹玛斯一个问题后,诺查丹玛斯把实话告诉了他,结果把国王吓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拉裴特,关系就是——国王对诺查丹玛斯的回答十分不满,但又无法怪罪于他,因为是国王自己要求诺查丹玛斯必须说实话的。其结果便是国王对那个回答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但他的不满和恼怒又无处发泄——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我,便在诺查丹玛斯离开之后宣我进殿,要求我为他重新卜算——可是,该死的!我深知诺查丹玛斯所说的是完全正确的呀!事实上,我早在他之前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只是因为国王没有问到我,我便一直没说而已。现在,由于诺查丹玛斯的原因,国王终于问到我这个问题了,我该怎么回答他,拉裴特?”
我小心地试探着回答:“那你……也跟国王实话实说?这样不行吗?”
“啊……不!”马尔斯因激动而大叫道,“拉裴特,你不明白这个回答对于国王的重要性!你以为他在这个时候是真的想要让人替他卜算未来,然后把那他不想听到的事实告诉他吗?你错了,拉裴特。国王在诺查丹玛斯离开之后不到二十分钟便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只是想听我说些安慰话而已,如果我也在这个时候把实话告诉他的话,他会怒不可遏地大发雷霆,当场就气急败坏地命人将我送上绞架的!”
说道这里,马尔斯的声音哽咽起来,他神情悲哀地说:“如果我死了的话,我那全靠我在皇宫中的俸禄而生活的妻子和孩子……会流落街头的,她们的命运将无比悲惨……”
我见他黯然神伤,心中也十分难过,自然希望能想到一些办法来帮他。我仔细回想他刚才说的话,对他说:“马尔斯,你既然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知道如果将实话告诉国王的话,便会招来杀身之祸——那你就不要告诉他实话呀!你自己都说,国王只是想听你说些安慰话而已,那你编些好听的话来把他糊弄过去不就行了吗?”
这番话一说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居然在教唆皇家占星师怎样欺骗国王。马尔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我说:“拉裴特,你说的这种做法,我又怎么会没想过呢?可是,我心里也十分明白,我这样做的话,固然能保住性命,而且还能得到国王的欢心。但是,我也将在若干年之后得到惩罚,到时会落得声名扫地、遭人唾弃的可悲下场。”
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
马尔斯苦涩地叹道:“因为时间会检验出事实的。很多年后,人们终究会发现,诺查丹玛斯所说是正确的,而我撒了谎——甚至,他们会认为我不是不说实话,而是根本就没有本事说准——哎,恐怕我一生的名誉都要毁在这件事上了。”
我劝他道:“你不是说事情的结果会在若干年之后才检验出来吗?那你又何必现在就担心这么久之后的事呢?”
马尔斯神思惘然地说:“可这个‘若干年’并不是遥远的几十年之后,它并没有多长的时间……这叫我怎能不担心呢?”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我对他说:“马尔斯,你是在考虑如何在生命和名誉之间作抉择吗?你要知道,你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你一个人,你还得为你的妻子和孩子而活——如果我是你的话,会义无反顾地做出选择的。”
马尔斯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良久之后,他缓缓点着头说:“拉裴特,你说得对。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谢谢你,每次来见你,你都总是能分担我的忧愁,并给予我正确的建议。你真是我一生不可多得的良友。”
(86页)……我清楚的记得,在我65岁那一年的时候。一天早上,我和丈夫坐在餐桌前吃着抹了奶酪的面包和花生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带到我们面前。我立刻认出,那是马尔斯?巴特最小的儿子,他进来后礼貌地向我们鞠躬、神态悲切地对我们说,他的父亲快不行了,在他临终的时候,提出想最后见我一面。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随之颤抖的还有我的右手,那只手上捏着的小汤勺几乎都落到了桌面上。我什么话都没说,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在丈夫的搀扶和陪伴下,和来者一起走出门,坐上一辆停在门口的马车。
马尔斯的家在巴黎城东的郊外,那是一片贫民区,他之所以选择住在这种地方,除了经济拮据之外,同时也是为了躲开闹市区中人们对他无微不至的骚扰。但即便如此,贫民区中的小孩们还是时不时地用小石子砸他家的窗户,或者是聚在他门口一齐大喊“大骗子,快出来!”,然后笑着一哄而散。事实上,自从亨利二世意外身亡,马尔斯被新国王赶出皇宫之后,人们就一直这样叫他。“大骗子”这个称呼已经取代了他的名字。似乎人们对于打击被宫廷所抛弃的人都有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感。马尔斯离开皇宫这十多年以来,我一开始还时常都去拜访他,但当我多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和马尔斯正在他家中喝茶、聊天,外面便有人故意扯开喉咙以讥讽的口吻向别人介绍“知道吗?住在这里的是以前最能哄国王开心的那个人,如果你们谁要想学拍马屁的话,就进去拜访他吧!”——这时我总是十分尴尬。而马尔斯虽然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但我却能感觉他内心深处有多么地痛苦和愤懑。鉴于这个原因,我后来也很少去拜访他了。而他,更是在失势之后一次都没有登过我家的门,我猜他是不想为我带来困扰和麻烦。
马车行驶在郊区泥泞的烂路上,车身的颠簸与我心中的起伏同样剧烈。我回忆着从三十年前认识马尔斯?巴特到现在——他从受人敬仰到落魄至此的整个人生历程,心中甚感心酸。这一切,似乎都源于他在二十多年前找我商量“那件事”时所作的决定。其实,这么多年后,我早猜到了当年马尔斯无论如何都不愿讲给我听的那件事是什么——在得知国王亨利二世意外身亡的消息那一天时,我就已经猜到了,但我和马尔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有一次,我试探着对他说:“马尔斯,其实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写一本书。在书中,我会把当年那件事的整个始末,包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缘由全都写出来——让世人还你一个公道。”但他沉静地说“没有用,拉裴特,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写出来,别人还不是会以为那是我的马后炮,反而会招来更多嘲笑的。”我还想再劝劝他,但他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前方,深沉地说“从我做那个决定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后面的路是怎样的了。如今我不后悔,我自己所选择的命运,就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我无话可说,只觉心中悲凉。
我的思维随着马车的煞住而停止。我们下车来,走进马尔斯那破旧、狭小的贫民房中。我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马尔斯?巴特。他眼眶深陷、双眼浑浊、颧骨高耸、皱纹满面,双手之上,更是青筋盘虬。一望而知,是已行将就木。我由丈夫搀扶着,颤微微地走了过去。马尔斯的儿女们都让开来,让我坐到他们父亲的床边。
“马尔斯。”我握着他干枯的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来了。”
他的头似乎已不能转动,所以只有眼珠转过来望着我,表示他知道了我的到来。
我意识到马尔斯的时间不多了,便对他说:“马尔斯,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就尽管说吧。”
他费力地张开嘴,问了我一句话:
“拉裴特……你以前说,可以为我写一本书……你现在还……愿意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问,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苦苦压抑在心中十多年的悲愤和委屈。我也立刻明白,他以前故作看得开的表现全是装出来的。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猛然想起,他是一个把名誉和生命视为同等重要的人啊!我哽咽着对他说:“是的,马尔斯,我愿意。我会在书中把所有一切都写出来的。”
马尔斯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吊着生命中最后一口气对我说了下面这一番话:
“拉裴特,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我把一生中在梦中所预见到的事……全都记录了下来。这些东西,现在就放在你旁边的……那个箱子里。你能不能把它……拿去出版。如果没有人愿意……出版这些东西的话,你起码也要把它……印刷很多份出来。但是……我不希望现今这些愚昧无知的人……看到我所写的东西。我不想在死后……都成为他们的笑谈,令我的……家人蒙羞!因此……我用了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方式来写。即使有人看到……也不会明白的。所以,拉裴特,你把书……印出来后,只要把它们放在一个地方……保存好,就行了。如果后世的人……能找到这些书,并且……解读出其中的意思,就自然会清楚……我的价值。拉裴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一定要……答应我。就算是晚几个世纪……我也要让人明白……我所受的冤屈。答应我……拉裴特!”
我饱含泪水,郑重地点头道:“我答应你,马尔斯。我一定会照你所说的那样做的。”
马尔斯最后看了我一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也终于无力的耷拉下去。
1572年冬天,皇家占星师马尔斯?巴特就这样怀着满腔的悲愤和冤屈离开了人世。所幸的是,在他走后,我竭尽一生所能,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和目前的这些文字一起,用以祭奠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朋友。而我,则是马尔斯?巴特一生中唯一的一个朋友。